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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常恆直覺感到,他們的顫慄並非源自興奮,而是本能的怖懼。即將進行的儀式有什麼引他們怖懼?
巫婆乘著轎輿緊隨其後,她穿著艷俗花哨的異裝,臉上塗滿紅白脂粉,一開口卻是蒼老的男聲,拖著調子唱:「請陰陽神——」
連狼嗥都在這期間低弱下去。
被請上場的是座神龕。正、反兩面各奉有一座神像。
巫婆一躍跳下轎輿,對前後神像均莊重稽首,嘴裡不斷念念有詞,如同只聒聒蹦躂的花蛤。
隨即她趴伏在地,嚎啕痛哭起來,哭聲有如鴉啼,喑啞、悲涼,引得周圍村民也開始低低哀泣。
空氣亦隨著哭聲微微地震顫,像泫然欲雨。這裡的冬天,總是多雨。
巫婆開始唱禱,向神明請罪,同時哭訴他們的不幸。
唱辭表明,他們因祖先的罪孽被放逐到這裡,墮落流淌在他們的血脈里,讓他們一代代繼續重複著祖先的命運。
——伏羲、女媧,既是夫妻,又是兄妹。
「這是最自然也最悸逆的結合,」巫婆拉過那對新人,痛哭流涕道:「來自您最虔誠的信徒,我們乞求並服從您最公正的審判——」
綠衣骨釵的新娘被巫婆推到神龕前,跪倒重複道:「我祈求並服從您最公正的審判——」
神龕詭異地開始旋轉,幾遭過後,復又停下。
正對新娘的那座神像,白衣飄揚、面容皎美、腕懸桂環,神色冷淡
而邪戾。
巫婆見狀,振臂高呼道:「黑夜願庇佑你的罪孽!」
新娘當即癱軟,泣聲頌念道:「感激雲中君殿下的恩典。」
接下來,便輪到紅衣金簪的新郎。
這一回,神龕輪轉得格外漫長,像在猶豫難決。
停下那刻,人群譁然。
新郎抬頭,看見面前青衣白裳、貫弓執矢的東君神像後,驀地慘叫出聲。
巫婆宣判的聲音隨即響起,威嚴漠然:「你將得到公正的處決——絞縊以戮,剖心去髒!」
立即有數名儺面人上前架起新郎,將他綁縛上十字架石床,新娘哭著匍匐到新郎身上,巫婆用鐮刀切割下她的長髮。
一名儺面人接過長發,擰結成繩,套上新郎脖頸,用力勒緊——
新郎掙扎、挺動一陣,漸漸不再動作。
巫婆將鐮刀交給新娘,新娘顫抖著手剖開新郎的胸膛,剜出他的心臟,
奉於手心,低頭親吻。
巫婆喜笑顏開道:「禮成——」
人群瞬時爆發出歡呼,所有參禮者一齊歌舞。然後大吃、痛飲。
新郎的屍首被拋出村落,於是守在外沿的狼群也喜嗥、一擁而上、分食飽腹。
只有新娘和阿魄,全然沒能融入進這場血腥、野蠻的原始婚禮中。
回家路上,阿魄格外魂不守舍,阿暉幾次叫她,她都未予應答。
常恆又在正午時醒來,這次醒來,他只見著了阿暉,阿暉告訴他,阿魄自昨晚回來,便發了熱病。說完,他便憂心忡忡地回屋照料阿魄,無暇再理睬常恆。
常恆獨自坐在院裡發呆,不一會兒,便眺望見夕陽,隨即他的頭腦又開始麻木,等到反應過來時,他已又進入到夢裡。
第三夜、第三場夢——
借著長夢,常恆出門巡視起四周,他在伏羲、女媧交尾壁畫前駐足過一陣,又繼續向前,來到村子正中央的行刑地。
他看到了昨夜的新娘,她仍趴在石床上痛哭,手裡捧著愛人的心臟。喜筵散去,賓客散去,只剩下她發裳披散地守著自己的婚床、丈夫的墓地。
常恆不知怎地,忽覺一陣煩悶,一刻按捺地轉身離開,朝懸崖邊踱去。
狼嗥此起、彼伏,空氣濕冷,潮意使天上的月亮更加透明,像一隻彎起的淚眼。淚眼彎彎,那樣哀切地向他凝眸。
常恆深吸口氣,略略移開目光。
既而他注意到一旁天狼星與弧矢星的對峙。阿魄說,這裡同時祭祀給村落帶來厄運的天狼以及守護和懲戒之神東君……
常恆漫無邊際地聯想著,只覺這個幻境世界中的一切人、事、物都太過暖昧不明,缺乏必要的邏輯聯繫,就仿佛真地只是一場晦暗的夢……
月亮果真落起淚來,起初只是零星的雨滴,後來迅速變得磅礴,以至常恆也不得不回返避雨,當他走過村子中央時,披頭散髮的新娘正迎著暴風雨狂舞。
這場雨,直到常恆再度入夢,仍未停歇。
雨勢太大,於是在第四場夢裡,常恆沒再外出,轉而想向阿暉再詢問些情況。
他走到阿魄的房門前——她病勢洶洶,阿暉始終衣不解帶地照顧,守在她床前——房裡燈影幢幢,阿暉的剪影映在窗上,他正低頭為阿魄拭去額角冷汗,那樣子令常恆心中一動,下意識地,縮回了叩門的手。
常恆在門外躑躕了一會兒,雨已落得更緊、更密,如同字句凌亂的詛咒念詞。正在他決心抬手敲門之際,房內傳來喃呢語聲。
在密切的雨聲里,像被摧殘的柔弱花苞。
常恆只聽到阿暉驚喜的呼聲:「你醒了!」
窗影里,阿魄被阿暉溫柔地攙扶坐起,她倚靠著阿暉,在他耳畔輕輕說了句什麼。
阿暉默了瞬,握住她手道:「別害怕。」
阿魄似乎抽泣起來,阿暉攬她肩膀,寬慰道:「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陪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