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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近了看,不再受壓抑的黑氣阻隔,阿昧竟發覺,他臉上並無想像中那種死氣沉沉的絕望或者悲哀,只是格外地消瘦、蒼白,便顯得眼睛也格外地大而失神,纖長的睫顫顫的,總像正在怔而無助地注視著人,使他同時兼具著純真與毀滅兩種矛盾氣質。
有一瞬間,她幾乎為他病態的美所打動,未假思索便接過了那隻穠艷鬼花。
旋即,阿昧回神,驚慌看向宵燼。
索幸宵燼似乎並未在意,還好心情地對她頷首,又向扶桑告辭道:「既如此,某便先行離開了。」
扶桑道:「請恕扶桑不能遠送。」
直到重回府邸,阿昧將扶桑花插入棋盤邊的梅瓶時,才猶豫著試探問道:「君上答應他什麼了?」
宵燼正把玩著棋子,聞言隨口道:「放他出閉谷,去給郎夋找些麻煩。」緊接著,他話鋒一轉,斜眼乜她道:「你之前見過他?」
阿昧搖頭,也疑惑道:「從不曾。」
宵燼用雲子一下下點著棋盤,喃喃道:「能收服合歡鑒,又悉知七星罡斗陣。」頓了下,他笑著落子,意昧深長道:「有趣。」
扶桑在晚照台坐法十日。
十日之內,前來孽海接受洗禮的有情眾鬼皆可被剝除苦痛,為鬼君所寬赦。
而眾鬼身上因情而生的欲與孽則歸入到洗滌過他們的孽水之中,納進鬼君的心相,使他承受起萬千眾的苦痛,進而得到萬千眾的力量。
十日之後,谷門大開。
鬼君率其信眾離谷,重返魁城。
天鬼交戰,使山無陵,江水為竭。
地覆天翻,明月落隕。
常恆破裂成落雪一樣的碎片,再次喪生在他面前。
扶桑慘傷地哀號:「阿恆——」
黃昏依舊靜默,將四十餘年的輪迴變遷盡收眼底。
然後它黯去,又繼以黑暗的長夜……
扶桑在水月的幻影里,拼湊起他破碎的執念。他憑著記憶,一遍遍描摹常恆的眉眼——
他真該在那時好好看他,可惜他是瞎子,或者,他至少可以同他認真說幾句話,而不是一味地指責。
扶桑沒辦法復原常恆死前的模樣,他也想像不出,只好循著記憶向前追溯,溯洄那些令他痛楚的歡娛和無法彌合的歉疚,以至原初……
他想起他們的重逢,雖則那時候,他並不認得他。
透明的月光里,蜉蝣在交/媾,本能地為一刻的愛結合,而後死去。
他舉著火把,在蟲的天羅地網中捕獲了他——火光照映出常恆的輪廓,有些綽約和渺茫。
那一瞬間,自己或許就已被命運射中,從此只能墜落。
可在沉沒於欲孽深處之前,他至少希望能托舉起他的弟弟,讓他免於同垢。
如果可以成全當時的月亮,他願意屍骨難收、萬劫無復。
扶桑低頭,輕輕地吻上常恆子庭,同對方道別,也同令他沉溺的痛苦道別。
他的魂身已被自己剔得千瘡百痍,他連叫醒常恆的力氣都不再有,只得虛弱地散去,被一陣風吹著飄起,經由合歡鑒的引渡,重又下落向魁城……
臨冬的時候,天像是結冰的湖面,非常冷硬。於是魁城人據此說,接下來幾日會有場極寒。
果真就落起了雪。
乾冷的朔風揚著飛絮一樣的雪片。風越刮越緊,雪也愈落愈密。
不斷有行道樹不堪雪負,連枝帶葉地突然砸下。再一個時辰過去,街上的行人便極少了。
雪盛的時候,往往極安靜。黃昏時,整條街上,只剩下樹枝會偶爾發出被摧折的碎響,是以那人叮叮噹噹的行走聲顯得格外突兀。
他是個約摸有五十多歲的老頭兒,乾枯、瘦扁,只疊穿著兩件單衣,所以一直在緊縮肩膀、搓手跺腳地禦寒。那叮噹聲正是緣於他的動作——這老頭手腳間都戴著鐐銬。
他儘量地快走,直走到處燼墟前停下。
這裡顯然在不久前才著過場大火,雪落上殘墟,又被夕照重新著上火的顏色,像有了些溫度。
可黃昏總是很短暫的,弦月已經迷離在晚霞間,用不了多久,寒夜即至,魁城便會更冷。
老頭艱難地彎腰,從地上抱起只襁褓。襁褓里是個被凍僵的嬰孩,只有足月大,呼吸微淺。
老頭小心地觸了觸嬰孩涼而柔軟的肌膚,旋即解開衣襟,將他緊緊捂在胸口,在黃昏的最後一刻,冒雪急步離開。
他手腳上所束的鐐銬鏗鏘而鳴,利銳的碰撞聲持續刺著祝槿耳膜,他痛苦地捂住耳朵,尖叫道:「不!這是假的!我不是你!」
眼前的畫面在尖叫聲中崩然破碎,祝槿重又看見站在他面前的扶桑。
他跌撞著倒退,含恨道:「你騙我!你在騙我!」
扶桑無奈搖頭,平靜道:「一切都如你額間天眼所見,我從不曾騙你,也無法騙你。」
停頓少頃,他又殘忍補充道:「我重複過多次了,是你在騙著自己,你不敢正視真實。」
祝槿狠命搖頭,眼淚不斷地下掉。
扶桑嘆息道:「因為魂身上承載過太多怨氣,所以轉生一世時,你的命極硬。這是輪迴的因果。只是沒想到,你會被祝氏子孫帶走養大。」
他忽而一笑,刻毒道:「或許,這也是一種因果——由你親手釘死最後一個祝家人的亡魂,讓這種邪惡永恆地終結,這實在是引人拍手叫絕的結局!祝子梧,以牙還牙,以血還血,血債血償!這是你要的報應!你要的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