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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聞聲看過來,她心跳漏了拍,搶先開口道:「扶桑哥哥——」
扶桑面上一閃而過迷茫神色,一瞬過後,才猶疑叫道:「幽篁?」
她的喜悅突如其來地被淋頭澆下一場冷雨,他沒認出我,她想,他剛剛沒有認出我。
她被雨砸得有些眩暈,眼前的花、月、人開始晃動,她看到站在扶桑身邊的那人,朝著她譏諷一睨,惡意、嘲弄、輕忽。
她感到受雨後的忽冷忽熱,病熱與濕冷,交替著躥動,她卻不敢流露出分毫,因為扶桑朝她走近了幾步,親熱道:「之前聽說你一直抱恙,現下可是大好了?」
她笑答著無礙,心裡卻暗暗著急,世界又開始顛沛撕扯,隱隱要超脫原本的秩序,她頭重腳輕地僵立其間,若無其事地撒著謊,「都好了。」她含笑頷首道。
花影搖曳,像交橫招展的藻荇,漂著盪著,就變幻成婆娑的樹影,扶桑自枝葉深處一躍而下,笑意盈盈地向她踱了二步,招呼道:「幽篁。」他衣裳之上沾了碎葉浮灰,一邊同她說話,一邊還自然地拍拂前後裳擺。
枝葉再顫,一道人影緊接著躍下,落在扶桑身後。
她則咬緊牙關,死死盯著那人看,這個賤奴,她想,這個一而再、再而三冒犯她的賤奴。
她的身體不受控地顫慄起來——又是這樣的夏天,沸騰的空氣里蔓擴開梔子花的膩香……黏膩的揮之不去的感觸……油膩的肥肉貼在身上……她身體深處難以抑制地湧起一陣陣噁心和眩暈。
雜亂的萬千相如騷動的蟲鳴甚囂塵上,在她眼前頻閃過鹹濕腥臭的糾葛。
她站在簾幕之後,仿佛有層層密竹正從兩面壓下,遮掩住那微許傾瀉的天光。
扶桑的聲音淌過來,潺湲的,澈亮的,低徊道:「我,我從沒想過……承蒙王上與公主的厚愛,只是,我已有了心上人,還請王上為公主另覓佳婿,扶桑恐不能……」
她耳畔開始亂鬨鬨地響,繡鞋探出帷幕,她緩緩步出幔帳,扶桑噤了聲,錯愕又歉然地望著她,她卻已完全看不見他了。
殿內並無侍從,那頭肥豕專為此事稟退了眾人,他在笑,笑得意味深長,彎起的嘴角邊肉褶積堆,仿佛在欣賞她的狼狽,她噁心地嘔吐起來,那豕走近了她,浮誇地捏住她的手腕,做作道:「王妹?王妹?」
幽篁看向他捏著自己的那隻浮腫的豬手——夏天梔子花香里潛藏著強烈的石楠腥臭、咸膩的汗味與人肉的味道,她掙脫不開的噩夢——
她突然猛地抄起手邊的燭台,刺向豪豬的心口,撲哧一聲,血迎面噴了她滿臉。
電光石火間,她清醒過來,撤手倒退一步,那豬屍轟然砸地。
她駭得正欲驚聲尖叫,嘴卻猛地被人捂往,冰涼的、纖長的手指。
鹹濕的眼淚落下,揭開她無法宣之於口的醜陋傷疤,隨即便是令她難堪的愕然,以及漫長的沉默。
她幾乎在這沉默里積蓄起了對眼前人的仇恨和惡意——你怎麼可以置身事外?她憤憤地想,你怎麼可以無辜清白?你怎麼可以袖手旁觀?你也是個落井下石的共犯。
「你走吧,」扶桑終於開口,她突然覺得他無比陌生,他臉色蒼白,吐字艱難道:「我不會讓人查到你身上的,我會幫你,隱瞞一切。」
「你在做些什麼?」幽篁微笑著上前,望著那驚慌回首的婢女,俯身湊近,甜蜜道:「你在做什麼?」
婢女猶蹲伏在槐樹下,沒入泥土的十指隱隱發抖,臉上血色盡褪,眼神猶疑遊走,磕磕巴巴道:「沒、沒什麼。」
她直起身,冷漠地審視著她,緩緩拔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婢女彈跳起來,轉身欲走,高呼:「救命!救命!」
幽篁毫不留情地捅向她的心窩,那婢痛叫一聲,撲倒在地,血如泉涌,她走上前幾步,豁地拔出匕首,鮮血再次噴濺,那婢女的哀號聲漸漸低弱了下去。
樹後,忽轉出一個人影,那人在幽簧驚懼的注視下下蹲,將染血的外裙拋在那婢眼前——她昨天逃離現場後匆匆埋下的外裙。
祝子梧俯視那婢,問道:「你剛在樹下挖的可是這個?」
那婢子點頭,又奄奄道:「子梧將軍……公主……昨天……血裙……埋……兇手……」
祝子梧抬頭,看向幽篁,和善道:「原來公主那天撞上了刺殺王上的兇徒嗎?」
她倒退一步,祝子梧意味不明地笑道:「哦,所以是誰呢?」
他重重咬著「誰」字,幽篁一愣,隨即在他滿含深意的注視下,艱難道:「是,是扶桑。」
鞦韆漸漸停擺,她木然呆坐著。
院門猛地被人一腳踹開,祝子梧帶著侍衛橫闖進來。他面色冷硬地盯著幽篁,一字一頓道:「公主幽篁,痴癲瘋傻,自今日起,押禁『不見天』,此生此世,不得出放。」
二側侍衛領命抬架起幽篁,她任由他們動作,再無掙扎。嫁衣隨風蹁躚,空空蕩蕩的,像烈火燎著乾柴。
她目光無神,像在望著他,又像沒有,嘴裡卻一直哼著曲,唱道:「天生更一段紅白,便丹青妙手怎畫?」
浮光掠影,猝然閃過祝子梧眼前的,卻不是幽簧哀哀向他求助時絕望的戚容,而是更早以前,她放逐紙鳶時回首的笑靨。
日光照耀,有一瞬,祝子梧恍了神,隨即,他漠然轉身而去,且再未曾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