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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碧忽地把蒙頭的衣衫扯開,他眼眶微紅,大聲道:「為什麼,為什麼還要分開?我們就不能一直都在一起嗎?」
祝槿微怔,隨即笑著搖了搖頭。小孩子是不能懂得大人的世界的,他們不懂聚散無常、相逢有時,不懂人世間的許多不得已和必須為。
沈碧被困在君囿百年,從前的親眷早已不在人世,他被遺棄過,逃出牢籠後又沒有自保的能力,於是只能緊緊抓住自己,就像自己也曾那樣依賴著阿爹。
可惜再深的羈絆也無法綁住註定的分離,誰又能給誰永遠的承諾呢?
祝槿曾經覺得,自己才是魁城之中唯一的鬼魂,這裡的每一個人、每一隻鬼都有自己的牽掛和歸屬,可他呢?他也曾怨忿於命運無端由的苛責,怨忿於炙手可熱的執權柄者對弱小的踐踏,怨忿於那統治魁城的暴君對祝氏無辜子孫的遷怒連坐……他曾怨忿過許多人與事,但阿爹走後,這滿腔的孤怨便只剩下了不可排遣的空虛,這空虛或許只屬於真正的孤魂野鬼——無來處,無歸路,無所有。
祝槿又嘆了口氣,迎上沈碧混合著委屈、失望、不解和酸楚的直視,安慰道:「睡吧,若我可以選擇,定不會無故棄你而去。」
這樣的退讓固然不能讓沈碧滿足,他卻也終是沒再糾纏下去,許是真地太累了,不一會兒,便閉目睡去了,依舊是蜷曲著身體,像一隻躬背的蝦。
祝槿的目光從他身上游離開來,他再次打量起這座日神廟。
南壁較之東西兩壁更為寬闊,上面繪著兩幅畫,雖然掉色嚴重,但依然可以看出畫工之精妙。
畫中人——青年樣貌的東君神采熠熠,言笑晏晏,栩栩欲生。
左邊那幅畫裡,他站在漫天星河之上,身旁簇圍著七個男子,而他正從一隻半身高的酒罈中援勺酌酒,斟酒入口——這幅畫畫的應是東君與北斗七星君拼酒。相傳東君與這七星君以酒結友,常常相約斗酒,不醉不休,而結果卻永遠是東君以一敵七,直到七位星君爛醉如泥,還談笑自若。
右邊的那幅畫更為神妙,青衣白裳的東君飛馳於浩渺天際,翩如驚鴻,衣袂翻飛,手中執一把金弓,正挽弓搭箭,瞄向遠方。東君婉若游龍之姿與那箭即將離弦破空而去的情態都被繪者表現得出神入化。祝槿凝視著壁畫,情不自禁地念道:「青雲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
那是一個天神、地祇皆對眾生漠然不仁的時代:地動頻發,洪水汜泛,饑饉期年,瘟疫肆虐,民不聊生。那是一段望不見盡頭的長夜,直到東君出世,九隻金烏盤亘於湯谷上空送來祥瑞——祝槿記得,書上總是這樣形容東君的降世——他就像暗夜盡頭升起的朝陽,給世間帶來新的希望與光明。
擁有這樣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出世,就註定不凡一生。
東君自少年時代起,就展露出不世出的艷才,史載他「救眾生於水深火熱之中,懲奸邪於箭光矢芒之下」,懲惡揚善、濟世救民,致使百年之間,無數信眾為其立殿建廟、歌頌功德,祈求福佑,日神廟林立人間。
祝槿嘆了一口氣,有些感慨於世事的變遷。他挑起燈,步至東壁。
來到近前時,祝槿吃了一驚,不同於西、南二壁,東壁上的壁畫竟是全新的!尚還鮮亮的色澤昭示著此畫極近。而仔細觀察,能看出作畫人的筆觸較西、南壁上的古畫而言未免相形見絀。
畫的背景是用色瑰麗的黃昏,落日暈染了滿牆的煙雲,而一輪澄明的圓月正自下往上升,在日與月之間,有兩個男子以刀箭相峙,如是在鬥法,然而,他們身體首尾相接、連蜷相環,衣帶飄渺,黑髮迤邐,神情哀慟,處處流露出種若有似無的纏綿意味,初看為操戈,再看卻繾綣,當真是詭而諧。這二人居上者青衣白裳,居下者白衣皎然,顯然便是東君與雲中君。
祝槿將燈提近了一些,他這才注意到,畫繪於一層新砌的灰牆上,祝槿摳了摳那新牆灰的邊緣,薄薄一層掉落,露出下覆的舊畫——那一角處畫的乃是一名盛妝的紅衣巫女,正在跪地禱告。
他明白過來:此廟顯然建於昭彰盛時,東壁繪的原應是巫族虔心信侍東君的畫面——那時候,昭彰人還不知道東君的隕落。準確來說,即便到了現在,世人依舊不知東君是何時、因何而隕落的,不同於他轟轟烈烈的降世,這位神君,可謂消失得悄無聲息。
直到東君母氏國昭彰覆滅的那日,世人才終於驚覺:太陽仍舊照常起落,東君卻是於無聲無息間銷跡了。
近百年來,對於東君隕落的因由,無數猜疑塵囂直上,卻從未有任何可靠的證據可以證實這些猜測。
而近些年來,因《東雲辭》在魁城的膾炙人口,越來越多人把小說中雲中君殺死東君的情節信以為真。
想來便是有好事者出資,抹去了一幅昭彰舊畫,又請人添上了這幅東雲鬥法圖,也算是給這位神君驚艷又短暫的一生添上個結局。
濃墨出世,慘澹收場,倏爾一生。
即使是神的一生,也是這樣地無定,連同這起落幾番的神廟,終得個落魄結局,怎不讓人感慨唏噓。
祝槿想著,躺回了沈碧身旁,熄滅了燈。
黑暗的神廟裡,祝槿感受著沈碧鼻息拍打上自己臉頰的頻率,漸漸睡去。
祝槿是被一陣冷風襲醒的,他裹了裹身下的舊衣,卻不能從那冰涼的衣裳里汲取到半點溫暖,索幸便坐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