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這是百餘年前,發生於昭彰與淳化間的一場惡戰,昭彰大敗,昌平城陷,軍民被斬者十萬眾。
而幾年之後,淳化大軍便是自此出發,一路向東,拔城十餘座,勢加破竹般攻入魁都、滅覆昭彰。
祝槿凝望著那些抬頭上望的死屍,喃喃道:「怪不得……」
沈碧奇道:「什麼怪不得?」
祝槿道:「原來昌平之役的慘敗和援軍遲遲未至有關——怪不得我奏《國殤》會激起這些兵士的怨憤。」
他們為昭彰浴血奮戰,卻被自己的國家棄若敝履。
沈碧卻忽然喜道:「阿槿,你是不是克制住他們了?這麼久了,這些屍體都沒有出手攻擊我們!」
果如他所言,冰槎一路安然漂流,那些屍兵只是一動不動地緊盯著他們,再沒有發動攻擊。
祝槿不禁費解,難道最開始,只是因為自己奏了《國殤》,才會引起屍群的異動嗎?
冰槎順流而下,眨眼便要落進那一泓深潭中。
潭中心,圓月依舊明澈,不比魁城的月亮,是陳舊的銅黃色,仿佛也浸潤了太多俗世的淚漬。
沈碧牽住祝槿的雙手,道:「阿槿,像上次那樣,闔眼、閉氣。」
在即將下落的一刻,祝槿隨口問道:「這潭可有名字?」
沈碧頓了頓,道:「叫,恆常吧。」
下一瞬,冰槎被高高拋起,祝槿與沈碧也一同朝潭心的水月墮去。
……
何為恆?無止無休,是為恆。
何為常?不變不幻,是為常。
……
祝槿與沈碧躺在無垠的星空下,祝槿仰望向璀璨的星子,沈碧則凝視著祝槿的側臉。
祝槿忽道:「阿碧,你一點也不留戀那裡嗎?」
沈碧正在走神,片刻之後才反應過來:「啊?」
祝槿笑道:「我說,你或許有一天會後悔離開那裡。你放棄的,是全天下人都夢寐以求的東西——不老不死,不生不滅,甚至,都不需遭受人世間的各種折磨。以後想起,真的不會後悔嗎?」
沈碧靜靜聽完,不答反問道:「阿槿,你可知比永恆更漫長的是什麼?」
祝槿微怔。
沈碧道:「是等待,是孤獨的、沒有希望的等待,這感覺,比永恆更為漫長。」
沉默了一會兒,沈碧又道:「有一番話,我聽時尚不懂得,現在卻能理解了。」
「——時間其實就像一片靜靜的流水,表面沒有什麼變化,但在水下,卻有湍急的漩渦,就是所謂永恆的輪迴。很多人都以為永恆是指這水的平靜,不增不減、不生不滅,但其實,永恆是藏在急湍漩渦中的須臾即逝的光影,是在一剎那間生出的苦、樂、悲、喜,是一晌貪歡。」
祝槿本來聽得認真,但聽到所謂的「一晌貪歡」,眉頭不由得挑了挑,隨即一巴掌拍到沈碧額間。
沈碧一下被打懵了。
祝槿道:「小小年紀,滿嘴貪歡、行樂,成何體統!睡覺,以後類似的話,莫要再想、再說。」
沈碧委委屈屈地應了一聲,也不知是不是真心知錯了。
祝槿便更加嚴肅地道:「你現在還小,又有過一段非常的經歷,所以才會這樣想,但等你長大以後就會明白,歡愛只是人生中極小的一部分,你的生命里,還會出現許多比這更重要的事。」
沈碧追問道:「比如呢?」
祝槿道:「很多啊,比如說,責任。家人、朋友、甚至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都可能成為你的責任,它會使你和這個世界建立起更多的聯繫,成為你生命的意義……」
沈碧卻沒再應聲。
祝槿轉頭一看,飛蓬亂發下,那孩子睡顏恬靜。
祝槿搖頭失笑,便也闔上了眼。
兩人睡飽後繼續行路,下至半山時,又采了野果,分撿著吃了。
祝槿閒來無事,隨手用樹枝與野花編掇成了一隻小花環,給沈碧戴在頭上。那孩子因此大為高興,一路都蹦蹦跳跳走在前面,襤褸的衣衫迎風招展,再配上垢面、蓬頭,與蓬頭之上那頂艷麗的小花環,渾像只是無憂無慮的猴子。
「咦,」祝槿忽道:「按理說,我們早已過了果然廟與雙生樹的地界,怎的一概不見?」
手舞足蹈的猴子聞言,駐足回首,想了片刻,道:「或許是不願意再阻擋我們吧。」
既而,他又善解人意地:「阿槿你怎麼想起問這個?是想試試新學會的法術嗎?
祝槿搖搖頭,邊走邊道:「只是略感詫異罷了。」
沈碧笑道:「我還以為,阿槿你是好奇那二處的淵源呢。」
祝槿失笑,笑罷卻道:「不過,我已知曉那六具燎屍的來歷。」
沈碧驚奇:「這是如何得知的?」
他稍一抬頭,那小花環便有要掉落之勢。
祝槿為他正了正花冠,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焦土裡挖出的那塊甲骨?上面便是在記述這件事。當時,昭彰大旱九月有餘,禾苗枯殺,莊稼無收,民不堪命。內憂甚至招致外患,宿敵淳化蠢蠢欲動,數擾邊境。國家內外,岌岌可危。」
沈碧道:「那他們如何應對?」
祝槿道:「他們在魁城舉行了一次史無前例的求雨祭,當時的祭司聲稱,國人的信仰不虔觸怒了神靈,使其降罪於昭彰,唯一的解決問題的方式就是通過自我懲罰來乞求神明的寬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