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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頭印上一個冰涼柔軟一觸即離的親吻,尤利斯用力地吸氣,壓下胸口泛濫的滿溢的疼痛。
「看著我。」索帝里亞的聲音低沉,不容拒絕。
尤利斯順從地抬起頭。
索帝里亞用拇指撫摸他的眼角:「如果你擔心那位總督在今晚把奧東人秘密處決,那我稍後會過去給他一個警告。而在此期間,你需要在河裡好好洗個澡。哈桑帶著換洗的衣物,在我回來後,我希望看到你不再這麼邋裡邋遢。」
帶著潮氣的風慢悠悠飄了過來,海浪不解風情地拍碎此刻的安靜,尤利斯在這讓他幾近窒息的壓迫感中錯開眼神,正巧看見圓月從海面躍出,倒映在多瑪河面,閃爍著銀白色的粼粼波光。
久違的,圓盤一樣的月亮。
但這世間獨有的月色卻抵不過索帝里亞眼中的柔波。
「尤利斯,回答我。還是你覺得我無法保護他們?」索帝里亞不依不饒。
自從索帝里亞變成了「高等惡魔薩波爾」的形態,總會不時展現出這樣的強硬。尤利斯最初懷疑這是吸血帶來的負面影響,不過索帝里亞並未喪失理智。
或許這是騎士先生的另一面。
畢竟作為遊魂活了不知道多少年,雖然看上去年輕,但實際年齡或許比父親還要大,總該有些脾氣的。
想到這裡,尤利斯扯開嘴角笑了笑:「我相信你,索帝里亞。」
總不能讓老人家生氣。
但他的額頭隨即挨了一記爆栗。
「老人家能聽見你的小腦袋裡在想什麼。」索帝里亞抿著嘴,學著牙齒掉光的老奶奶模樣吧唧了幾下,喉嚨里咕隆著模糊不清的話,「回來後……沒換衣服……打屁股……」
尤利斯想到自己赤身裸體被索帝里亞抱在懷裡,屁股上印著鮮明掌印的狼狽模樣,登時連脖子也燒燙起來,逃命似的向山坡另一面的河岸跑去。
索帝里亞的笑聲在身後響起。
他一口氣跑出了好幾百米,身上的鎖子甲越來越沉,眼看河岸就在不遠處,尤利斯索性邊走邊脫,等雙腳踏在被河水沖刷的渾圓的鵝卵石上,已經一絲不掛。
連日來壓在心頭的巨石,也像滿地散落的盔甲一樣,短暫地被他卸了下來。
尤利斯張開雙臂,任憑細風拂過自己的指尖。他對奧東的一草一木如此熟悉,光憑著觸碰風中的濕意,就已經知道明天會有一場暴雨。
他將在閃電與雷聲中踹開市政廳的大門,讓那位總督大人爬到自己面前,親吻他的鞋尖。
他將諷刺總督的無能,用無可辯駁的理由解放因「違抗王令」而被囚禁的奧東子民,讓他們在廢墟上重建自己的家。
如果可能,他還要從伽曼其他七大附屬國中,把被當做奴隸販賣的奧東人贖回來,與家人團聚。
但是在此之前,他要把臉上的倦容洗乾淨。
索帝里亞說得沒錯,他現在邋遢得簡直像遊蕩在臭水溝里的老鼠,沒人會尊敬一隻老鼠,就算它的腦袋上戴著王冠。尤利斯必須以最飽滿的精神面見他的對手,讓那可笑的總督在看見他的第一眼就不敢動其他心思。
至於被關在牢里的奧東倖存者,索帝里亞既然答應了保護他們,就一定能辦到。
他相信索帝里亞。
逃離了斯坦尼熾熱的白日與刺骨的冷月,尤利斯終於從岸邊枯黃的野草分辨出來,現在已經是晚秋。
河水已經提前被冬天的風浸染了寒意,腳踩進去,整個身體都在不停地發抖。雖然如此,他還是一直走到了河水摸過膝蓋的地方,用手撈著水,一點點地澆在身上。
十二歲之後,如果保證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尤利斯就能夠在高塔外玩上一陣。但父親嚴令禁止他對任何人說話,也不能透露自己是克萊斯家族的繼承人。
尤利斯懂的,父親是為了保護自己。和他形影不離的伊凡正是因此而存在——作為白鴿家族王子的替身,出現在必須露面的場合。
在向父親的保證後,小尤利斯總會拽著僕人跑出城,一路跑到多瑪河岸邊,看著那些小孩光著屁股在河裡游泳。
他們的嘴唇凍得青紫,肌肉也被凍得不住痙攣,可他們卻像是感覺不到,仍舊嘻嘻哈哈地打鬧。
秋天裡有些蕭索的風中都染上孩子們的笑聲。
那時候,尤利斯就會把腳丫伸進水裡,一邊打著激靈,一邊在厚厚的斗篷下悄悄地學孩子們的嬉笑。
儘管沒人願意和他這個奇怪的人玩,但那仍是他最快樂的童年時光。
尤利斯深吸一口氣,向後躺平,聽憑身體在河水中起起伏伏。河水向東流,他也離掛在東面的月越來越近。
他還記得,以前他總會問父親,什麼時候可以脫掉斗篷,什麼時候可以和同齡的孩子一起玩。父親只是揉著他的腦袋,告訴他很快很快。
尤利斯會問,很快是什麼時候呀?父親會說,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我的尤利斯。
現在,尤利斯撫摸著左眼眶上蜿蜒的疤痕,終於知道了答案。
一聲聲呼喊把他叫回現實。
是哈桑,應該是聽了索帝里亞的吩咐,把換洗的衣物送了過來。
尤利斯站起身,腳在溜圓的石頭上打滑。他向那個遠遠的黑色人影揮了揮手:「在這兒。」
聽見聲音的哈桑停止呼喚,快步向他跑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