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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尤利斯被老國王按在椅子上,厚實的裘皮披風隨之裹緊他不住發抖的身體。
被溫暖重新擁抱後,他總算想起了自己剛剛在做什麼。
他有些遺憾地向那張廢了好大的力氣才搬動的木桌看了一眼,接住菲諾國王遞過來的襪子,套在自己已經被凍得冰涼的腳丫上:
「我聽到了咔嚓咔嚓的聲音,像是先生曾經形容過的,冰雪消融、萬物生長的聲音。父親,我已經六歲了,您說過,當我能夠看見窗外的美景時,您就允許我到高塔外面去看看。」
尤利斯搓著自己有些僵硬的手指,捧住了老國王粗糙的臉,他揚起大大的笑容,就像每天對著鏡子練習的那樣甜美:
「我知道您想保護我,我可以把頭髮剪短,戴上帽子,捂住鼻子和嘴巴,偷偷從後門溜出去,沒人看得見我的。我只想……在春天來之前,摸一摸那個叫做雪的東西!」
尤利斯先是攥住了自己那已經長到肩膀的紅髮,把它梳到頭頂,像馬尾一樣頂在頭上,又晃了晃自己垂在空中的腳,努力地想要展現大腿上的肌肉。
但老國王只是在他圓嘟嘟的腿上輕輕掐了幾把,他就立刻疼得連眼眶都濕了。
「塔外有吃人的野獸,他們看到你,下手可比我重多了。」
菲諾國王用拇指替他擦著湧出來的眼淚,用尤利斯最常聽到的口吻哄他說,「再過幾年,等你長到和我一樣高,能夠輕而易舉拉開弓箭、折斷鐵劍,我一定會遵守諾言。」
「哦……」尤利斯垂下頭,悶悶地應了一聲,但他很快又抬起頭來,抱住了菲諾國王粗壯的腰。
儘管國王身上鑲滿了珍珠的金腰帶硌得他有些疼。
「父親,我認識了一個新朋友!」
他很快又恢復了歡快的語調。
奧東王國的政務繁重,他不希望父親再為自己的事情心煩。
教他語言與文學的老師曾說,老國王只有每天在前往這座塔的時候,腳步才會稍微輕快一些。
那時尤利斯就決定了,只把自己最開心的事情講給父親聽。
果然,菲諾國王聽見他的這句話,也笑了起來:「哦?這次是仙女教母還是美夢仙子?」
仙女教母是尤利斯第一次換牙時,老師給他講的民間傳說;而美夢仙子則是尤利斯在聽說父親頭痛失眠時,自己編出來的虛幻朋友。
尤利斯一聽菲諾國王這個語氣,就知道父親又以為自己要講故事了,但他這次把胸膛挺得高高的,十分得意地仰著臉:
「是真的朋友!是位紳士哥哥,他比畫像上的美神還要俊俏,他的眼睛……就像我想像中的大海一樣溫柔!」
「那麼你是怎麼認識這位紳士先生的?」
菲諾國王把尤利斯抱在懷裡,揉著他柔軟順滑的紅頭髮。
尤利斯感覺到一個溫暖的吻落在他的額頭,他被父親濃密的鬍鬚癢得哈哈直笑,也把嘴唇貼在老國王的臉上,響亮地吻他的臉頰:
「我在塔里探險的時候,發現了在地下室休息的紳士先生。」
「地下室?」菲諾國王低聲重複著。
尤利斯發現父親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聲音立刻變小了:「我以為只要不出塔,這裡就可以盡情玩耍。父親,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不,我的尤利斯。」
老國王搖頭,「你發現了一個連我也不知道的地方,不如帶我去看看你的朋友?」
尤利斯一下蹦到地上,草草蹬上靴子,拽著國王的手就向屋外沖。
這座高塔共有六層,他的臥室在五層,樓上是存放雜物的閣樓,順著台階往樓下走,則依次是藏書室、餐廳、會議室,以及一樓的會客廳。
雖然不知道塔的外部是什麼樣子,但自從尤利斯有記憶、能跑會跳以來,他就一直在這座高塔里生活,幾乎把塔里的每一寸空間都逛遍了。
他輕車熟路地帶著菲諾國王走進會客廳左手邊的儲藏室,摸到房間西北角,搬開立在那裡的裝滿了捲軸的瓷瓶,掀開地上活動的門板,率先鑽了進去。
「尤利斯!」菲諾國王驚慌地喊了一聲。
「父親,這裡台階有些滑,您慢一些,我先去點燈。」尤利斯頂著木板,冒出半個腦袋。
尤利斯舉著燭台,把牆壁上的蠟燭都點燃,那幽深的甬道終於被昏黃的光線填滿。
父子兩人一前一後走在其中,只有噠噠的腳步聲在不斷迴響。
第一個分叉口,左拐。
第二個分叉口,右拐……
尤利斯默默回憶著最開始遇到紳士朋友時走過的路,在遇到第五個分叉口時,他堅定地選擇了向左走。
然而,在甬道的盡頭,他只看到了一堵石磚砌成的牆。
「紳士先生……去哪裡了?」
尤利斯托著燭台,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語。
「是不是走錯路了?」老國王摸著他的頭頂問。
尤利斯在心中回憶著剛才的路,左、右、右、左、左,不可能走錯的。
他的記憶力從來沒出過錯。
一種被朋友拋棄的失落與惶恐忽然侵襲了他的胸腔。尤利斯覺得喉嚨發堵,就連舉著燭台的左手也開始酸軟無力。
他的身體像是被巨石反覆碾壓過,每一寸皮膚、每一塊肌肉都被無力與疼痛侵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