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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懿的目光動了動,毫不留情地抬手向他臉上扇去:“誰准你用烏斯語和我講話?”
他這一巴掌用了力,扇得裴向雲偏過頭去,一個五指印迅速地在他側臉浮現出來。
旁邊的士兵看得心驚膽戰,幾乎要肯定下一刻這不知死活的中原人也會橫死在主帥的槍尖下。
可令他們震驚的是那平日瘋狼般嗜血的主帥此刻拼命掩住眸中厲色,緩聲道:“師父教育得是。”
江懿靠在車廂上,微微抬起下巴,看著眼前表面上對自己言聽計從,實則懷著狼子野心的人,眸中滿是憎恨和失望。
是他的徒弟。
也是毀了大燕江山的敵首。
六年前他從隴西漫天風雪中將快要凍死的小狼崽撿了回去,授之詩書禮樂,教他騎術槍法,到頭來都報應在了自己身上。
想到這兒,江懿不怒反笑,輕聲道:“裴將軍好本事。”
「裴將軍」三個字在他唇齒間碰撞著輕輕吐出來,滾進裴向雲心坎里,如同狠狠地扎了把刀子。
這三個字像是在喊什麼不相干的人,讓裴向雲感到痛苦而陌生,比冬雨還冰冷,幾乎讓他難受到瘋魔。
他急促地呼吸片刻,聲音有些顫抖:“師父,你的頭髮散了。”
江懿撩起眼皮,所答非問:“我什麼時候死?”
“我……”
裴向雲的目光粘在江懿的臉上,掃過他因為方才打鬥而凌亂的衣領,以及下面露出的鎖骨。
他伸手,將老師的衣服整理好,而後慢慢撫過江懿的臉頰:“我不會殺你的。”
“那你是要如何?”江懿忽然覺得有些疲憊,“如此大動干戈地找我,只是來和我敘舊?”
雨不知何時停了,更濃重的霧氣與月色靜靜地照著這片遍體鱗傷的山河。江懿疑心是霜降了,不然為何一股又一股的寒意向他的五臟六腑逼近著。
他忍不住輕咳了幾聲,換來裴向雲更為急切的詢問:“師父,可是舊傷復發?還是路上著了涼?”
江懿以手抵著唇,剛要說話,一道嘹亮的哭聲驟然撕破了寧靜。
馬車門被打開,一個矮小的人影跌跌撞撞地從車上下來:“江懿哥哥!”
江懿面色一變,瞬間掙開裴向雲的手將太子護在身後,握著那柄斷刃便向他喉間割去。
斷刃在半路上被人狠狠捏住。江懿抬眸,看見了一雙燒著怒火的眼。
“師父,你是想殺我嗎?”裴向雲輕聲道。
江懿咽下涌到喉間的血,背在身後的手死死地捂著太子的嘴。
裴向雲輕而易舉地從他手中將斷刃奪走,伸手粗暴地把太子從他身後拖了出來:“為了這個小孩,你捨得對我下手?”
太子在他手中掙扎著,也不知怎的福至心靈,居然朝著裴向雲的手腕大口咬了下去。
九歲的小孩剛開始換牙,就算是咬也不會咬得多疼。
裴向雲伸手捏著小孩的下巴,強迫他將臉露出來:“我當是誰……原來是大燕朝的太子殿下。”
小太子嚇得要死,但卻也有著錚錚傲骨,臉漲得通紅,帶著哭腔喊道:“賣國賊!洋狗子!王八蛋!”
裴向雲面上一冷,將太子猛地舉高,正要狠狠地摔在地上,卻聽江懿怒喝道:“裴向雲,你敢!”
他的動作倏地頓住,看見師父的臉色更白,一縷血絲從唇角落下,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似乎生了好大的氣。
他閉了閉眼,將胸腹間突然燎起的暴虐和煩躁勉強驅逐出去,慢慢鬆開了掐著太子脖頸的手。
太子又躲在了江懿身後,裴向雲恍惚間看見了曾經的自己。
那個時候他還不是烏斯帝國的裴將軍,而是隴西軍營中一個沒什麼存在感的小孩。隴西軍營的中原人因為他番邦人的樣貌而忌憚他,只有江懿願意對他好。
但是江懿現在對他不好了。
為什麼?
這些日子他不知是如何度過的,只知道無論睜眼閉眼,入目的儘是屍山血海。
自己枕著人骨入眠,吃的是人肉,喝的是人血,廝殺的叫喊聲繚繞在耳邊沒有一刻消失,似乎他生來就是為了殺人的。
但他又覺得不應該是這樣。
每當他感到空虛和迷茫的時候,烏斯帝國的君上總會褒獎他——
你做得很好,好極了,就應該這樣屠戮這些道貌岸然的中原人,你是新帝國的功臣。
只是真的如此嗎?
他想尋個人問問,但那些人不是怕他便是畏他,根本不會與他講話。
所以他格外思念江懿,又將這份扭曲的想念鑿刻入骨髓,在每一個輾轉反側的深夜細細密密地痛著。
他想像小時候一樣將頭埋在老師的胸腹間,聽老師講那些晦澀拗口的之乎者也,解答自己的所有疑問。
無數個驚悸的日日夜夜訴說著一個不可爭辯的事實——他需要江懿在身邊,一直在身邊。
想到這兒,裴向雲似是終於醍醐灌頂,伸手攥住江懿的腕:“師父,隨我回去吧。”
“為何?”江懿問,“在這裡死和回去死,有區別嗎?”
裴向雲喉頭一哽,連連搖頭:“我不會殺你的,我怎麼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