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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還能管住他?
他自由了。
裴向雲忽然很想笑,可笑著笑著卻又止不住地流淚。
恍惚間他又聽見那人溫潤的語調在耳畔響起:“上次教你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一句,你可還記得是什麼意思?”
記得是什麼意思?
有什麼可記的。
老師那麼相信的之乎者也,到最後也沒能救他一命。
裴向雲記得那時自己最願與老師対著干,生生將一個那樣謙和的君子逼得擼起袖子用柳條揍他。
他應當是恨著老師的。
裴向雲踉蹌幾步,險些撲倒在地。
他顫抖著手向磚縫凹槽處摸索去,摸出了一個酒罈子。
酒罈子上面的泥封被人拆開過,後來又敷上了一層新的。
裴向雲取下腰間的短匕,將那泥封劃開,就著罈子便灌了一口酒。
酒辛辣刺鼻,滑過喉嚨時激得他鼻尖一酸,眼淚險些又落了下來。
裴向雲抹了把眼睛,靠坐在牆邊,驀地低笑出聲,沙啞難聽,宛如用手刮擦過老舊的樹皮。
江懿在世時,最厭惡的便是酗酒之人。
那他便每日喝得醉醺醺地回來,故意在老師面前晃幾下,惹得那人冷起好看的眉眼。
他最喜歡看老師生氣,似乎只要逼得那人対自己動了氣,便能讓他更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正被在意著,而非一縷遊蕩世間的孤魂野鬼。
老師討厭什麼,他便變本加厲地做什麼,似乎這就是対那人最好的報復。直至自己近乎瘋魔時才猛地醒過神來,回頭一看,發現原來他已經一個人走了這麼久。
真的沒人再管他了。
裴向雲被酒嗆得咳喘不停,眼前模模糊糊浮現出那夜的情形。
那人一身紅衣被牢牢禁錮在桌板與他的懷抱間,杯盤傾倒,水墨潑灑,玄色與胭脂淋漓了一紙的黑紅相交,一如白皙上斑駁的痕跡。
他發了狠一般將自己楔進那處柔軟,似乎只有這般才顯得自己尚活在世上。
江懿的眼中卻並無被辱的痛苦與不甘,只有無際的冷靜和清明,刺得他動作都滯了片刻,換來的是更為猛烈的排山倒海。
裴向雲燒紅了一雙眼,心臟劇烈地搏動著,像是馬上要蹦出來一般。
他不知自己到底是報仇的快感更多,還是那不願承認的肖想成真的狂喜更多,只能再次蹂/躪著那人,甚至不憚用最下流的詞語侮辱他。
所謂成王敗寇,為的不正是這一刻嗎?
“你當年害我父母時是如何想的?想沒想過有今天?”裴向雲捏著他的下巴,逼他抬眸看著自己,“撿我回來時怎麼想的?想控制我,羞辱我,還是如何?”
江懿到底還是沒能回答。
這場激烈的情/事幾乎要了他半條命,只能於唇齒間泄出支離破碎的語句。
“我……從未想害你。”
他看著那已然換了副面孔的學生,輕聲說:“我未曾害過你的父母,是真心……真心想待你好的,你原來是這樣恨我嗎?”
裴向雲只當他一如往常般嘴硬,聽不進去別的話,只知道自己是恨著他的。
恨老師恨到囚禁折辱,直到將人活活逼死為止。
下葬那日他沒去。喪儀師傅特意挑了幾個黃道吉日供他選擇,他卻閉眼定了另外的日子。
忌安葬,忌移柩,忌入殮。
諸事不宜。
後來烏斯人攻下大燕最後一座城池時,守城的將領身邊只剩十個屬下不到,被圍困在城牆之上。
那個娃娃臉的將領曾是江懿身邊長大的小廝,裴向雲見著他,又想起了那死去的人,心下忽地鈍痛。
李佑川在城牆上看見他,撕心裂肺地大喊道:“裴向雲你這畜生,他待你不薄,你怎麼狠得下的心害他!”
待我不薄麼?
裴向雲冷笑,下意識地便要開口反駁,可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說不出半句話。
“他從風雪中把你撿回家,授你詩書,教你禮義廉恥,你如何報答他!”
李佑川站在一片熊熊火光中,再不復先前笑著看向他時的溫和,帶著恨意的眉眼猙獰:“你睜開你的狗眼看看,江子明他從未負過你!少爺你救了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白眼狼,你糊塗啊!”
裴向雲鼻尖忽地一酸,眼中滿是陰鷙。
糊不糊塗要他一個外人來評價麼?
他要江懿親口說。
可這念頭方才升起,又倏地頓住了。
江懿已經死了。
裴向雲愣在原地,直到李佑川被火光吞噬才猛地回過神來。
當夜他便快馬加鞭回了舊都,帶著幾人掘地三尺,將那故人的棺槨掘了出來。
可最後到底還是沒敢將棺蓋打開。
是在怕嗎?
可笑,他怕一個死人做什麼?
後來他起兵奪了皇兄的帝位,將人軟禁在後宮中折磨至死,至此全天下再也沒有能威脅到他的人。
皇兄死的那一晚,宮中一片肅殺。他慢慢將那明黃龍袍披在身上,端坐於大殿中央,看著文武百官匍匐在自己腳下,沒來由地有一種不真實感。
於是裴向雲支著臉頰,和顏悅色道:“朕已過而立之年,後宮卻仍十分空虛,不知諸愛卿有什麼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