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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懿蹙眉,下意識地想掙開他的手,可好像又改了主意,任由他這麼扶著出了門。
門外的小廝和婢女們見了連忙行禮,裴向雲後知後覺地撒了手,侷促地看了眼江懿:“忘了師父不願意這樣,是我逾矩了。”
“往日你逾矩的事也沒少做,怎麼現在倒和我見外起來了?”
江懿掃了他一眼:“想扶便扶著,裝什麼相。”
裴向雲卻不再敢將手扶上去,待出了府邸後才悄悄地拽住江懿的袖子。
“師父,你今日好像心情不錯。”
江懿眨了眨眼,將目光投向遠方:“是麼?”
“往日你對學生沒有好臉色,但今天對我笑……笑了。”
裴向雲似乎不敢確認似的輕輕吐出「笑了」這兩個字,一雙眼中滿是希翼:“你許久不願意對我笑了。”
“這很重要嗎?”
“當然重要……”他說,“今日師父想去哪裡便和學生說,學生一定奉陪。”
江懿淡淡地應了一聲,目光不在他身上,而是投向了更遠方。
今天是臘月二十九。
往年的燕都這個時候絕對不會允許張燈結彩。有宵禁在,通常街上已經見不到什麼人了。
可現在卻與往日不同。人們穿著厚衣服熙熙攘攘地走在街上,兩側都是推著小車叫賣的攤販,熱鬧得很。
江懿一眼掃過去,入目皆是高鼻樑異色瞳的烏斯人,鮮少能看見幾個漢人面孔。
裴向雲緊緊地跟在他身側,眼睛一刻不離地黏在他身上,像是生怕下一刻他消失了似的。
“師父,你想去哪?”他開口道,“這兒太擠了,我怕你摔著。”
“去那邊的鐘樓上看看吧。”
江懿的聲音很輕,如風似的拂過裴向雲的耳畔,讓人聽不分明。
裴向雲將他的手焐在掌心,微微蹙眉:“什麼?”
“去鐘樓……”江懿重複了一遍,“我想看看……燕都的樣子。”
鐘樓位於燕都的城北,高大古樸,伶仃立在深藍色的夜幕中,用悲愴而憐憫的神情俯瞰眾生百相。
前一日剛下過雪,此時還沒化,人走上去,踩得地面「咯吱咯吱」響。
守衛鐘樓的士兵認得裴向雲,見了他後抱拳行禮,沒有攔住兩人。
江懿從烏斯逃出來後身體便每況愈下,前些日子被折騰來折騰去,再加上心中一直壓著塊石頭,就從來沒好過。
曾經也是縱馬長/槍於隴西的少年,如今爬個鐘樓的台階都要一步三喘,不過幾百級台階,中途便歇了數十次。
裴向雲聽著他急促的呼吸,面上露出幾分不忍,低聲道:“師父,我背你上去吧。”
他說著便要在江懿面前蹲下,卻被人揮手攔住了。
“我自己來……”江懿說,“不用你背。”
他最後登上鐘樓時身體已疲憊不堪,靠著旁邊的牆休息半晌後才有力氣慢慢走向前。
鐘樓很高,俯瞰下去能遍觀燕都景象。街上的花燈連成一片五光十色的海,暖色在寒意中氤氳開,甚至叫賣和熙攘聲也一路傳到了江懿的耳畔。
他深吸一口氣,輕聲說:“真熱鬧啊。”
裴向雲瞄了一眼鐘樓的高度,怕他趁自己不留神時跳下去,扣住了他的手腕:“師父,這上面風大,站久了對你身體不好,我們回去吧。”
“不是說一定奉陪麼?”
江懿的手觸到被凍得冰涼的磚塊,瞥了他一眼:“我就想在這兒多待一會兒,你要是不想陪便先下去吧。”
裴向雲哪敢離開半步。
他甚至毫不懷疑以江懿的性子,絕對會在自己轉身的那一刻從鐘樓上跳下去。
“為何不走?”江懿問,“你明明不高興。”
裴向雲摩挲著他露在衣袍外的那截手腕,小聲說:“我怕你跳下去。”
江懿的唇角微微翹起:“你這都能看出來?”
裴向雲心中「咯噔」了一下,咬著唇不說話,沉默半晌後才別彆扭扭道:“師父,往後你別再……”
他話還未說完,忽地響起一陣「砰」「砰」的聲音。兩人都嚇了一跳,抬眸望去,看見夜幕上炸開了幾朵璀璨的花。
“這是皇兄差人放的煙火……”裴向雲道,“說是新的一年,終歸要喜慶些。”
“燕都有宵禁,縱然是春節,也從未放過煙火。”
江懿的聲音依舊有些沙啞:“沒見過,還挺稀奇,原來燕都熱鬧起來是這個樣子的。”
“師父若是喜歡,以後每年我都陪你來看。”
裴向雲覷著他的臉色,小心翼翼提議:“我還可以去和皇兄說,往後逢年過節便放放煙火,我們也……”
“你記得那句詩麼?”
江懿打斷了他的話:“商女不知亡國恨,隔岸猶唱後亭花。”
裴向雲搖了搖頭。
“賣唱的歌女不知什麼是亡國之恨,依舊唱著《玉樹後亭花》。”
縱然被凍得幾乎麻木,江懿扣在城磚上的五指依舊不由自主地縮緊了:“我現在和那賣唱的歌女,又有什麼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