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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前幾步,在案上展開畫卷,指著畫上的一眾女子:“此畫畫的是西川路轉運使薛闕夜宴之景,這是薛闕,而這些,便是薛家的女樂。官家請看,這位娘子的面容,可是似曾相識?”
皇帝凝目看去,手微微顫動起來:“不過是相像而已,這就是你的憑據?可知攻訐皇后,乃是不赦死罪?”
歐陽旭這時已經擺出了一副寧死不屈的模樣:“臣既蒙官家提拔,便不畏死!官家,王靄向來愛在畫中為隱語,請看這些女子身上的衣紋,皆是這些家伎的姓名!”
皇帝看著畫上一執鼓麗人身上浮現出的“劉婉”二字,眼眸中染上了一絲晦暗。
歐陽旭將皇帝的眼神變化理解為猜忌,他就是拿準了別說是九五之尊,就算是普通男人也容不得這等欺瞞的心理,一鼓作氣地說:“臣前幾日入宮時,無意得見聖人天顏,總有似曾相識之感,後來看到這畫上衣紋上的‘劉婉’兩字,言生疑竇,再經多方查證,方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向官家揭發此事!官家,當年先帝冊聖人為皇子側妃時,詔書中明明寫著‘良家子’三字,可她既為薛闕家女樂,便當屬賤籍下流,既曾以色事人,何以談清白?既欺君罔上,何以談忠貞?”
皇帝暴怒,將桌上硯台摔向歐陽旭:“閉嘴!皇后清貞自守,譽重椒闈,德光蘭掖,豈容你這小臣以無據風言侮之!把他給朕轟出宮去!”
“別過來!”歐陽旭大聲喝住正向他走進的侍衛,今日他行此冒險之舉,本來就是為了博一個死諫之臣的令聲,此時便擲地有聲地說:“官家,臣素知聖人與您帝後相得,鶼鰈情深,然臣既蒙聖恩,先為探花,後入察院,便不得犯顏上奏。今日臣為的是一正世間綱常,為是不忍官家您一再被卑賤女子欺瞞,為禍國朝!臣在朝中,根基全無,回京履新亦不過數日,若官家覺得臣此舉是故意攻訐國母,臣願以死謝之!”言畢,他脫下官帽,一頭撞向殿中之柱,隨後便向後倒去。
皇帝大驚之下忙上前察看,只見鮮血從歐陽旭的頭髮中滲了出來。
歐陽旭奄奄一息地開口:“官家,正諫如刀,痛之入骨,然古人聖君,無不虛懷以納之。”說完,便昏了過去。
皇帝只得命人將他帶去診治。
御醫的消息遲遲沒有傳來,皇帝不時揉著鈍痛的額角,聽到簾外的響動,忙問:“怎麼樣了?”
一名心腹內侍入門回稟:“御醫已經診察過了,歐陽校勘撞裂了頭骨,腦中有淤血,好在性命無礙。”
皇帝長鬆了一口氣,還好歐陽旭沒事,否則,真出了死諫的臣子,言官們豈不是個個都要學柯政老兒,拐彎抹角地又要逼著他“遠妖后、親賢臣”?!但無論如何,該給的體面還是得給,畢竟國朝是君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啊。
皇帝嘆了口氣,支頭無奈地道:“也算直臣,便姑且免去殿前失儀之罪,叫御醫送他回府吧,賜金一百。要他好好養病,少出門,少說話!”
“是。”那內侍恭謹應下,卻見皇帝的表情越來越痛苦,忙問,“官家又犯頭風了?可要服些丸藥?”
然而皇帝此時突然頭痛欲裂,已經聽不清內侍的話,只是抱著頭大喊:“朕的頭好痛,傳御醫來,快傳御醫來!”
內侍們忙地跑了出去。
這下,原本在殿外等著覲見的朝臣們都已經知道了皇帝頭痛發作的事情,因為他們雖然候在殿外,卻依然清晰地能聽到皇帝在內殿的陣陣嘶吼。
見此情形,林三司一摸袖中,心中猶豫不絕。突然,突然一咬牙,奔進內殿:“官家!臣有一物,或能解官家之苦!”說著,他從袖中摸出一支小巧的葫蘆。
候立在外的齊牧、蕭欽言的四道目光不滿地看著林三司,他們都覺得林三司此舉實在不成體統。
齊牧皺眉指著那個小葫蘆:“這是什麼?可驗過毒——”
然而,未等齊牧說完,皇帝就已經搶過葫蘆,仰頭一飲而盡。
“酒?”蕭欽言猛然聞到了一陣酒香。
林三司一邊緊張地看著皇帝的反應,一邊應道:“是,蘇合鬱金酒,蘇合,鬱金,都乃南洋奇香,有活血止痛,行氣解郁之效。”
皇帝喝乾酒後,仍粗喘著氣。眾內侍忙把他扶倒榻上休息。
良久,皇帝漸漸平復了下來,他有些驚異地看著那小葫蘆:“果然有用。”
在場內侍官員這才放下心來,林三司更是長舒了一口氣——他賭對了!這蘇合鬱金酒,自然便是永安樓的出品。林三司掌著財權,親族自然也多行商事,這兩年沒少受言官彈劾,心中一直惴惴。趙盼兒頗懂人情世故,問他妻弟所開的藥行買了不少蘇合鬱金釀酒。今日從天而降一個大好機緣,他既能藉此不露痕跡地討好了皇帝,又能廣擴財源,真是兩全其美!
很快,一名御醫匆匆而入,熟練地在皇帝額上扎針。
眾臣見此,齊聲道:“臣等告退,聖上萬安。”
見他們離開,皇帝長鬆了一口氣,總算走了!他今日的頭痛,六分真,四分假,為的就是不讓清流們有機會就歐陽旭一事再向他嘮叨。這些大臣,明知道他一直拼命替皇后修飾家世,可為了扳倒皇后,這麼多年了,竟然還一直抓著她的出身大做文章,真是讓人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