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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你。」
折竹再轉過臉,將一粒碎銀扔進老翁的錢匣子裡。
老翁瞧見那零星銅子兒里的一粒銀子,便笑得眯起眼睛,摸摸鬍鬚便有了主意,隨即開始融糖作畫。
夜裡寒涼,村中人張羅著在戲台前平坦的空處燒了一堆柴,天色悄無聲息地暗了下來,燒斷的木柴徹底淹沒入火光里,激起燒紅的炭屑如一簇散開的天星,映在每個人的眼睛裡,又很快湮滅。
空氣里有熱湯與酒的香味,折竹抬起眼,看見對面有人支起了簡易的爐灶,以供來小廟會的人消夜。
「小公子,您的糖畫好了。」
老翁蒼老的聲音將折竹喚回神,他垂下眼來,正見老翁遞上來的四支色如琥珀的糖畫。
「梅蘭竹菊四君子,但願小公子喜歡。」老翁笑吟吟地道。
「多謝。」
折竹轉身,也不知先吃哪一個。
商絨正在盯著銀匠那打開的木盒子裡的銀飾看,忽有陰影籠罩而來,她一下察覺,轉過臉去,正對上少年手中的四支糖畫。
「你要哪個?」
他問。
商絨急著想要讓他去看銀匠的木盒子,也沒細看,伸手便從他手中接來一支,又拉住他的手,說:「折竹,你看那個。」
折竹的目光卻最先落在她手中晶瑩透亮的糖畫上,那是一截攜霜棲雪的竹枝,他的睫毛垂下去,又聽見她的聲音,他才抬眼看向她所指的方向。
一支銀簪靜躺在盒中邊角的位置,它纖薄細長,簪頭鏨刻一葉,葉片上的脈絡栩栩如生,無玉石做陪襯,無繁花作表里,來來去去的婦人里沒一個瞧得上它。
「你喜歡?」
折竹咬一口蘭花糖,隨手將剩下的兩支糖畫給了過路的孩童,便要去摸腰間的碎銀。
商絨卻朝他搖頭,說,「我自己買。」
最先在南州漁梁河遇見他時穿的衫裙與繡鞋都繡滿了珍珠,商絨早將它們拆了下來,比起那些金玉首飾,珍珠用著方便些。
商絨才用珍珠換了那銀簪來,折竹便單手接過用它挽起她的髮辮,見她摸著那根銀簪欲言又止,他奇怪地問:「怎麼了?」
商絨搖搖頭,不說話。
這一瞬,焰火上天炸開五光十色,夜幕亮起又暗下,戲台上敲鑼打鼓,好戲上演。
然而黑壓壓的一片人山擋著,商絨並看不清戲台上一切,直至身畔少年伸臂將她攬入懷中。
所有人都在注視著戲台,無人發現兩道身影如風掠入那棵大樹底下的濃蔭里,消失不見。
商絨坐在粗壯的樹幹上,透過枝葉間的空隙,她清楚地看到底下連綿的燈影與人群勾勒出的熱鬧景象。
台上唱的戲文是什麼,她也從未聽過,再看手上這支糖畫,它精緻漂亮到她有些不忍心吃,可是她偏過頭,卻見身畔的少年咬下最後一口蘭花糖。
燈火穿透枝葉映照他的側臉,他正垂著眼帘在看底下的戲台。
商絨無聲地隨著他的視線看去,輕輕咬下一口糖。
這已不是她第一回 看戲,在容州城時,她已跟著折竹看過幾齣,此刻底下叫好的聲音連成一片,而她與他在那片熱鬧之外,在黑沉沉的,教人看不清的樹蔭里,擁有兩個人的清淨。
「折竹。」
她忽然喚他。
「嗯?」
折竹應了一聲,卻沒抬眼來看她。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院子裡那具死屍的?」她一邊吃糖,一邊問他。
「昨夜。」
他只簡短兩字。
商絨聞言,細想昨夜,她記得他用過晚飯後便在屋中,於是她側過臉來看他,「是在我睡下之後?深更半夜,你出去做什麼?」
「看星星。」
他的聲線清澈。
商絨看著他,隔了好半晌,她輕聲問:「是不是因為我問了你的事,令你不開心了?」
折竹聽了這話,他偏過頭來與她相視。
「商絨。」
他忽然喚她的名字,神情冷靜而坦然,「我也許與你想的並不一樣,我沒有什麼不可觸碰的記憶,你也不用為此而耿耿於懷。」
「我卻覺得,你該想想你自己。」
他說。
「我?」
商絨不知他為何忽然提及她。
「當日漁梁河你我初見時,你捧來金玉要我殺你,」折竹的面容浸潤在斑駁散碎的暖光里,那雙漆黑的眸子神光漾漾,「你卻沒想過自己了結?」
商絨一怔,隨即很快低下頭躲開他的目光,說:
「那是因為我怕疼。」
「只是怕疼?」
折竹的話鋒逼得她退無可退,她不安地抿緊嘴唇,不肯再說一句話。
「你少了一分自我了結的勇氣,所以才寄託於我來幫你結束你的苦痛,」晃動的枝影里,他的聲音如風般落在她耳側,「可你有沒有想過,你的不敢,也許源於你的不舍?」
商絨的手指不自禁地越收越緊,捏得裙擺發皺,她的眼底神采黯淡,像一隻躲進殼子裡不肯出來的小蝸牛。
忽然間,少年的手指輕輕地,戳了戳她的蝸牛殼。
商絨躲開他,也不願意抬頭看他,她心裡亂極了,慢慢地搖頭,也不知在對他說,還是在對自己說:「我沒有什麼捨不得的。」
少年無聲審視她的神情,枝葉婆娑間,他再度去看底下熱鬧的人群,食攤上熱霧漂浮,孩童追逐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