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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得我可恨的人很多,憐憫我的只有他。」
商絨不知該如何向他解釋自己過往這十五年,究竟都在聽些什麼看些什麼,又在忍耐些什麼。
若當初晴山先生不曾與她的父王吵那一架,他也許還在玉京的朝堂,也許,他也入了宮做她的先生,教她讀書明理。
可是她的時運,好像總是差了那麼一點點。
覺得親近的人,都離她很遠,覺得懼怕的人,卻偏偏那樣近。
商絨也不知屏風後的少年為何不說話,她想了想,又說,「折竹,你也不一樣,雖然你是因那兩卷道經才救我,可我跟著你的這些天,與你吃過肉,也喝過酒,你對我真的很好。」
室內寂靜無聲,商絨幾乎快要閉上眼睛,可是忽然間,少年的嗓音如同泠泠的雨水般:「只是因為這些,你便覺得我好?」
「嗯。」
商絨的眼皮還是壓下去,她的聲音又輕又緩:「這些就已經很足夠了,夠我記得你很久很久了。」
她的呼吸趨於平緩,少年久坐在屏風後紋絲未動,他的手指觸摸著腰間的劍柄,微垂的眼帘在並不明朗的光線里遮掩了他的神情。
「傻不傻。」
他的聲音幾乎比她的呼吸聲還要輕。
敲門聲忽然傳來,少年清雋凌厲的眼眉微抬,門外映出一人佝僂的影子,緊接著便是蒼老的聲音傳來:「公子可在?牢里已有消息遞出。」
少年站起身,卻隔著屏風察覺到那個睡去的小姑娘已然驚醒,他索性繞過屏風去。
陰影籠罩而來,商絨迷迷糊糊地抬眼望見他的臉。
「夢石還不算笨,我現在要出去一趟,你不能見官,明日便不要跟隨岑照去官衙,」他說著,見她的眼皮又禁不住未散的睡意要壓下去,他便伸手戳了一下她的臉,如願見她又睜開眼睛,他臥蠶的弧度稍深,「等我回來接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
她終於醒了神,乖乖地應一聲。
折竹轉身便要走,卻又忽然停步,他垂下眼睛,看向她拉住他衣袖的那隻手,他側過臉來,看她。
「折竹,你要小心,不要受傷。」
她在溫暖的被窩裡捂得白皙的臉頰泛粉,烏髮垂落她的肩前。
「知道了。」
他撇過臉,冷靜地應一聲。
房內再沒有一點兒聲響,商絨的睡意自折竹走後便消散大半,她忍不住擔心,可是又想起他說的亡命天涯,她捏著被子的邊緣,還是閉起眼睛。
時而清醒時而淺眠,長夜生生地被商絨生生地這麼捱過去,翌日天才蒙蒙亮時,她還沒睜眼,便隱約聽見門外廊上的動靜。
「岑老先生可還在府內?勞煩你們,我想見他。」
田明芳喑啞的聲音傳來。
「田姑娘,老爺此時正在更衣,只怕不能見姑娘了,他馬上要去官衙。」一名女婢柔聲回答。
商絨一下坐起身來,她下了床才要去拿放在矮凳上的衣裙,可原本放在那兒的粗布衣裙卻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套疊放整齊的綾羅衫裙。
粉紅的圓領外衫瑩潤泛光,蝶逐白曇的繡花精緻又漂亮,如雲似霧的雪白裙袂上菱格暗紋時隱時現。
商絨捧起衣裙來,觸摸其上的繡花。
她忍不住想,
他究竟是什麼時候放在這裡的?
第34章 對不起
商絨洗漱過後才在鏡前粘好面具, 乍聽敲門聲響,緊接著便是田明芳的聲音傳來:「姑娘。」
商絨立即起身去開門,晨時寒霧極濃, 門外的田明芳臉色蒼白, 弱不勝衣。
商絨瞧見田明芳身上的披風與她肩上的包袱,便道:「明芳姑娘可是要走?」
「是要走。」
田明芳點點頭,隨即又看她片刻,忽然問:「我聽岑老先生說,姑娘的叔叔也平白受冤牽涉此案?」
「是, 我們便是為救他而來。」商絨回答。
田明芳微微垂首,纖細的脖頸脆弱易折:「我不敢上堂作證, 姑娘就不怨我麼?」
「我為何要怨你?」
商絨聽見她咳嗽, 便回頭將自己床褥里還有餘溫的湯婆子拿來塞進她冰涼的手裡,「正如明芳姑娘所說,我的確還有很多事不明白, 但我知道你的身不由己。」
田明芳怔怔地瞧著自己手中的湯婆子, 片刻才道:「我昨夜夢到顯郎, 他也說不怨我。」
「可我……」
田明芳的指節越發屈起, 她的眼眶仿佛一直這樣紅, 「可我又該如何償還他捨命救我的這份情?我如今是連死也不敢死, 生怕在九泉之下見到他和他的母親。」
張顯待她情深義重, 張顯母親從來也待她極好。
可這兩個人, 都死了。
「明芳姑娘……」
商絨輕喚了一聲。
「我思來想去, 還是該為我, 為顯郎向那畜生討個公道,」田明芳說著, 抬起頭看她, 「今日過後,我便不回桐樹村了,我要離開蜀青。」
她將湯婆子歸還商絨,用已經被捂得溫熱的手握住商絨的手腕:「姑娘與我萍水相逢,卻為我拭淚,送我糖丸,不厭其煩地陪我說話,我心中……感激姑娘。」
父母已逝,如今在這般陌生的府宅內,也唯有這麼一個小姑娘願聽她一遍又一遍地哭訴,又一再對她說,她什麼也沒做錯。
但,田明芳也不打算問她的名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