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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是夢石半生飄零已見過許多人,他此時也仍舊沒有辦法猜透眼前這個十六歲少年的一點心思,他甚至從這少年的字裡行間中體會到了一股凌冽之意。
夢石回神,不卑不亢道:
「若能得報此仇,夢石一定不忘公子今日之言。」
夜幕降臨時,院中所有的木雕蓮花燈都被點燃,照得這院內明亮非常,夢石白日在桃溪村的學堂內教孩童認字,回來又給折竹換藥,已然十分疲累,故而用過晚飯後,他便先洗漱睡下了。
院子裡靜悄悄的,商絨在屋中臨窗坐著,她認真地在雪白乾淨的紙上一筆一划地書寫,筆尖的沙沙聲細微可聞。
折竹在榻上百無聊賴,閉起眼睛來沒一會兒又睜開,他索性起身下床。
商絨隔著帘子聽到動靜,她立即擱下筆,跑過來卻見少年端了一碗茶推開一扇窗,檐外燈火搖晃的影子落在他的身上。
「過幾日,我帶你去蜀青城裡玩兒。」
他聽見她的腳步聲也沒回頭,卻忽然興起。
「你的傷,幾日是好不了的。」
商絨走近,提醒他。
「不流血就夠了。」他沒什麼所謂地答了一聲,側臉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勾勒的輪廓都是冷淡的。
不下雪的冬夜,吹來的風也是冷的,他不說話,卻轉過臉來準確地捉住她停留在他手腕的視線。
「折竹。」
商絨無知無覺,仍在看他的手,燈影在她的眸子裡閃爍,她已經懷抱這樣的一件心事很久,終於忍不住:「你……是不是自殺過?」
風拂耳畔,卻很輕,並不能遮掩她的聲音。
折竹的神情並沒有絲毫變化,他甚至仍舊這樣平靜地看著她,片刻,他輕抬下頜:
「是。」
「為什麼?」商絨一瞬不瞬地望著他,「你可以告訴我嗎?」
「不可以。」
折竹抿一口熱茶,聲線平淡。
他倚靠窗欞,看她半晌再沒有動靜,他便輕彎眼睛:「這就不問了?」
商絨看著他被風捲起的袍角,她搖了搖頭,說:「每個人都有自己不願對人說的秘密,就像我,我也有我的事沒能對你說。」
她重新來看他,認真地說:「對不起,折竹。」
明明她尚有不能告訴他的秘密,卻偏對他的這道舊疤起了過問的心思。
折竹靜默地輕睨她乾淨的眉眼,一碗茶已被夜風吹得半冷不溫,他隨手擱下,側過臉看向燈火映照出一片竹林的濃烈陰影。
「我曾想擺脫我背負一樣東西的宿命,」他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波瀾,仿佛不過是在說一件旁人的事,「厭極倦極,左思右想,唯一死了之。」
折竹輕抬起右腕,那道舊疤映入眼帘,他嗤笑,「如今想來,與其我去做那個孤魂野鬼,倒不如讓別人去。」
商絨在燈下看他的手腕,她忽然說:「一定很疼。」
如果是在她的手腕,一定很疼。
「你不是已經知道我……」
折竹並不知她在想些什麼,他才開口,睫毛顫動一瞬,話音戛然而止。
碧紗簾被風輕卷,徐徐搖曳,幾盞燈火將室內照得昏黃,無聲拉長了地上的影子。
她垂著眼,手指很輕,很輕地觸摸他猙獰的疤痕。
第26章 我好睏
冬夜的寒涼淹沒一切蟲鳥之聲, 融化的蠟油順著木雕蓮花瓣下滴,無聲落在少年的手背。
有觸感,卻不痛。
靠在椅背上, 他輕抬起手來, 目光從凝固的蠟痕不經意移向腕骨。
「折竹,你是不是自殺過?」
莫名的,她的聲音在耳畔迴蕩。
少年半垂眼帘,在泠泠流動的水渠邊俯身,雪白的袍角覆在地面, 他漫不經心地撥弄著水波,洗去手背的蠟痕。
然而一顆顆從他指間下墜的水珠有一瞬在他腦海里成了硃砂一般殷紅的色澤, 刀刃狠狠割開血肉的聲音發悶, 卻偏偏刺得他耳膜生疼。
「我死以後,你不必惦念,也不必過問我的死因。」那道嘶啞的聲音含混著極其虛弱的喘息聲傳來:
「折竹, 你要活, 就活得安靜些, 若能一輩子不被人找到, 便是你最好的造化。」
淋漓的水聲一點點減弱, 他從恍惚中回神, 映入眼帘的水波漣漪微泛, 再不是記憶里滿目的紅。
夜風拂過他的衣袖, 他在滿院寂靜中, 回頭瞥一眼木階上的那道門, 窗紗內漆黑一片, 屋內的人早已安睡。
白日裡折竹已經睡了很久, 此時尚無一絲睡意, 重新躺回椅子上,他靜默地盯著濃黑夜幕里點綴的疏星,腦海里卻是她在昏黃燈影下,手指寸寸觸摸他腕上的舊疤。
那樣輕,有點痒痒的。
他想。
一夜悄無聲息地過去,翌日清晨的寒霧籠罩整片竹林,白茫茫的顏色中透出幾分青綠,不甚明亮的天色映於窗上,商絨被於娘子敲門的聲音驚醒。
「姑娘,公子,你們可醒了?」
於娘子的語氣頗添幾分無奈為難之意。
「於娘子請稍待片刻。」
商絨擁被起身,先應答了一聲,隨即匆匆穿上衣衫鞋子,才掀開帘子繞過那道屏風,她便看見少年披衣坐在床沿,慵懶地打了一個哈欠。
她才匆匆洗漱完,他便半睜著那雙猶如浸潤水霧般的眸子,朝她招招手:「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