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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泥。
商絨盯著那兩字,片刻也沒再咬一口手中的糕點。
折竹指節一屈,輕敲桌面,眉眼微抬,「看來你知道。」
「在玉京時,我曾聽宮……」
商絨話說半句,她一頓,抬首迎上他的目光,而後才又接著說,「我曾聽觀中其他人說起過,常有些權貴人家在宅中豢養『木泥』。」
「木泥一般都是女子,一些篤信玄風的貴人既要清淨修行又舍不下紅塵百味,便買來女童在家中一直養著,作為貴人的替身,替其擋下災厄。」
這已算得是玉京高門裡的秘聞,若非是去年朝中鬧出來一樁案子,宮中沸沸揚揚傳了一陣兒,商絨也不會知曉這世間還有什麼木泥。
「替人承受災厄,身如腐木塵泥,」折竹無甚興味地嗤笑,「他們倒極會取些稱謂。」
「難道這裡也有人豢養木泥?」商絨隱約覺得,他忽然問起木泥,只怕還與昨夜遇見的那個神秘人有關。
折竹慢飲一口熱茶,卻道,「那人要我救的,是一個名為夢石的道士,聽人說,他出自汀州名觀——白玉紫昌宮。」
白玉紫昌這四字商絨可一點兒也不陌生,她怔了一瞬,又立即問,「既是道士,那他又是犯了什麼死罪?在大燕,道士最重的罪責也不過是流放,絕不至死。」
「他半路還俗與人成親,妻子卻早逝,後來他帶著一個女兒再次出家,成了替人畫符做法事的遊方道士,六個月前他落腳容州,女兒在此地走失。」
商絨聽他這話,便反應過來,「他的女兒被人賣作木泥了?」
木泥原只是玉京高門中見不得光的玩物,也許是鬧上朝野的那一樁案子使得此事不如往常隱秘,從玉京到這容州也不過一年的光景,如此風氣在這些荒唐奢靡之輩中倒是傳得快極了。
折竹淡應一聲,擱下茶碗,「買下他女兒的便是容州的富戶孫氏,孫氏待道士一向大方,待他佯裝打秋風的道士上門時他女兒已經死了,故而他以進獻仙丹為名再入孫府,當夜暴起連殺三人。」
商絨聞言,驚得握著茶碗忘了喝,片刻後,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即便如此,依照大燕的律法,他應該也不會被處以死刑。」
當今的淳聖帝對道士的優待遠不止於此。
折竹神情淡薄,日光映照於他白皙的側臉,更襯出他眼瞼下方一片倦怠的淺青,「孫氏的長房是晉遠都轉運使,請人在無極司的籍冊上划去一人也不是什麼難事。」
為避免更多人捨棄凡俗致使修道者眾,淳聖帝為大燕道士特設官署——無極司,各地建道觀都須無極司允准,而有師從的正陽道士全由地方記錄在冊送至無極司,如此才算名正言順。
為遏制道士泛濫,無極司有著極為嚴苛的核驗規矩,故而在大燕,要成為道士也並非是一件容易的事。
夢石之名被划去,就意味著,他如今身上不但擔了人命官司,還有一個假冒道士的罪名。
「所以那個人才要你去劫獄。」
商絨恍悟,是因孫氏背靠晉遠都轉運使這棵大樹,道士夢石的死罪被板上釘釘,所以那人才想出劫獄的法子。
她捧起茶碗來,想了想,說,「也不知他與那位夢石道士到底是什麼關係,竟令他身為官府中人,也甘冒獲罪的風險謀劃劫獄。」
「很有趣是嗎?」
折竹的眼睛彎起笑弧,漫不經心。
商絨抬頭,正見少年站起身來,腰間薄刃擦著躞蹀帶的金扣發出「噌」的聲響,他隨手將軟劍扔到桌上,單手繞到腰後解開躞蹀帶,於是玄黑的衣袍寬鬆許多,他大約倦極,閉了閉眼,嗓音里透了些懶散,「我睡會兒。」
商絨看著他轉身走到那道屏風後,沒一會兒,那件黑袍便一下搭上了屏風,隨即他往榻上一躺,扯來被子便不動了。
她站起身繞過屏風,走到他的榻前。
「折竹。」
她喚。
他懶得應,也沒睜眼。
「你真的要管這樁事嗎?」她蹲下身,雙手撐在他的床沿,「那是牢獄,我聽說,里外是有很多官差的。」
折竹睜眼,側過臉看向她,「你的閒事,我不也管了?」
商絨愣了一瞬。
而折竹不再看她,又閉起眼睛,他的嗓音里夾雜著他滿不在乎的冷淡情緒,「人生在世,樂子都是自己找的,死也是。」
商絨呆坐在他榻前的木腳踏上,一時分不清他究竟是在說他自己,還是在說她。
道士夢石在四日後處斬,折竹竟也安安穩穩地玩了三日,白日聽書看戲,遊船吃酒,晚上消夜賞雪,看傀儡戲。
商絨也因此被迫得見高高宮牆之外屬於尋常百姓的日夜消遣。
第四日夜,商絨坐在高檐脊線之上,她懷抱著一個包袱,腳下踩著瓦片,動也不敢多動,穿巷過街的凜風吹得她烏黑的長髮隨風而動,她不安地抬頭看向身側的少年,「折竹……」
「今夜事成,你我便要立即離開容州,客棧不是久留之地,所以你只能在這裡等我。」折竹扯下腰間小小的玉葫蘆來抿一口酒,隨手將一隻油紙袋遞給她。
商絨接來,發現裡頭是一塊炙牛肉,胡人的香辛料味道極香,即使指腹隔著油紙袋被燙得有些拿不住,她也沒捨得鬆手。
今夜月輝盛大,銀白一片的光影灑落檐上,映照一簇又一簇的積雪晶瑩閃爍,少年半垂眼睫,陰影遮掩他眼底諸般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