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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多虧了這東西,商絨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遭遇每一道不經意落於她身上的目光時,她都會因這樣一副發皺的皮囊而隱約獲得一絲的安慰。
正值午時,鎮上的客棧里人很多,商絨心裡本能地排斥這樣熱鬧的地方,卻被折竹捏著手腕,不得不跟著他一步步往樓上去。
店小二滿臉笑容地將門推開,見他二人走進去便立即關上房門,下樓去招呼廚房準備飯菜。
折竹鬆了她滿是冷汗的手,一撩袍角在桌前坐下,他逕自倒了一杯茶,端起盞來摸到是冷的,便又嫌棄地放下,再回頭,他發現商絨還站在那兒沒動,便挑眉,「你在想什麼?」
少年已經猜出幾分,卻仍明知故問。
「折竹,我要走了。」
商絨摸著臉上柔軟逼真的面具,又說,「你有你要躲的人,我也有我要逃避的事,謝謝你給了我這個東西。」
心裡藏著的事情太多,所以她的眼睛裡總是見不到幾分輕鬆笑意的,此時她背著光站在他眼前,慢慢地垂下眼睛去。
「那支金蝴蝶,我真的不用你還……」
她的話還沒說完,卻聽少年打斷她道:「即便要走,也先吃完這頓飯。」
商絨抬頭。
仍是那張蒼老褶皺的臉,可他看向她的眼睛,還是像在雪水裡濯洗過的星星,不加掩飾的,是他乾淨的神情。
商絨還是在桌前坐了下來,沒一會兒店小二敲門進來,送上一桌飯菜,一壺熱茶,說了聲「慢用」,便趕緊退了出去。
那飯菜上桌的第一時間,商絨便嗅到了一種令人難以忽視的腥味,原來桌上四道菜中,便有兩道葷腥。
「肉——原來這麼腥?」
商絨將面前的那道菜推得遠了些。
「你從未沾過葷腥?」
折竹有一瞬驚詫,但當今大燕玄風正盛,有信道或信佛的人家講究清修,也總有茹素的,倒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一直茹素的人,的確會對肉食的腥味極其敏感。
折竹端著茶碗,裡頭泡的散茶葉片浮沉,熱霧氤氳之下,他的眉眼沖淡許多,或是臨時起意,他唇邊帶笑,「若你敢吃,我便答應你,放你離開。」
商絨一瞬抬頭看向他,「可你方才明明說……」
她後半句的話音在撞見少年的那雙眼睛時,忽然咽下。
這天下很大,商絨此生第一回 踏出宮牆時便知道,她以為自己有機會得到自由,可出來之後,她才發覺,這陌生的人間又是另一個巨大的牢籠。
她根本無處可去。
可即便是這樣,她也仍舊要離這裡,離南州遠遠的,甚至於——離這個神秘到令人無法看透,不知他任何目的的少年遠遠的。
她寧願一個人。
商絨握著筷子的指節越收越緊,她盯住那道才被她推遠的菜,鼓起勇氣夾來一塊,忍著那股腥味,緊閉起眼睛勉強餵進嘴裡。
「明月,葷腥是濁物,而你生來潔淨,絕不能沾。」
那道聲音猶如夢魘縈繞耳畔。
商絨手背的筋骨緊繃起來,到了此時,她顯然已不再是為了少年的那一句話而勉強吃下那塊肉。
眼眶不知何時濕潤起來,她一筷又一筷地夾來肉塊,強忍腥氣裹著米飯吃下去。
整整十五年的規矩,被她一口一口地吃掉了。
折竹靜默地看著她,看她吃完了那碗飯,看她將碗筷放下,抬起頭來對上他的目光,問他,「我可以走了嗎?」
折竹沒有說話,只是抿了一口熱茶,輕輕頷首。
商絨站起身來,走到房門處才要伸手開門時,她忽然定住,回過頭來。
窗欞外落進來大片的天光,樓上樓下的嘈雜反襯此間的靜謐,他坐在桌前,冷冷淡淡地與她相視。
「折竹,真的謝謝你。」
她不會笑,只朝他扯出個奇怪的表情。
——「吱呀」。
房門打開又合上,那光影照在折竹的側臉又隱去,屋內徹底安靜下來,折竹漫不經心地垂眼瞥著失了溫度的茶碗,隨手擱下。
他摸索著鬢角的邊緣,輕鬆將臉上的東西揭下,再將蹀躞帶系在腰間,軟劍擦著玉帶金扣發出清晰泠然的聲響,他推開一扇窗,下面是寂靜的舊巷,連雪也沒掃淨。
悄無聲息的,少年身影輕盈地掠入風雪,他踩踏飛檐青瓦穿行於獵獵風中,很快落於一處破敗廟宇前的一棵樹上。
廟門搖搖欲墜,滿地零散的枯草沾著血腥,他隱於青黑的枝影間,靜看了會兒那身形高大的青年一趟一趟地將廟裡的屍體搬到院子裡來。
折竹倚靠在樹幹上,雙手抱臂:「姜纓。」
那青年乍聞這樣一道聲音,便立即往四周望了望,「十七護法?」
他話音才落,便見那黑袍少年自不遠處的樹上飛身而來,輕飄飄地落在他的面前。
「十七護法,您是何時來的?你可知何忍他們……」姜纓一見他,便忙指向身後的六具屍體。
只是他話還沒說罷,便聽少年嗓音泠泠:
「我殺的。」
姜纓驚愕地大睜雙眼。
「我的藏身之地也算隱秘,但今晨十一哥的人卻找到了那裡。」折竹邁著輕緩的步子走到那幾具屍體前,「後來我假作重傷不濟,才在鎮上的康平醫館留了我的記號,何忍就來得如此之快,你說,這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