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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風嗆得泛乾的嗓子因為溫熱的魚湯而好了些,商絨坐在凳子上,小口小口地抿著魚湯喝,她的那雙眼睛一會兒看嶙峋腐朽的木牆,一會兒看牆上掛著的蓑衣,再看腳下開裂的木縫。
她看見牆根的道士,他仍舊是折竹將他扔進來時的那個姿勢,動也沒動一下。
動作極輕地放下空空的碗,商絨站起身來,邁的步子也很輕,她小心翼翼地走到那道士面前,盯著他那張滿是髒污的臉片刻,她蹲下身去,印著寶相花紋的裙袂輕拂地面。
她試探著,伸出一根手指靠近那道士的鼻尖,平穩的呼吸如風一般輕拂她的指節,她鬆了一口氣,又站起來墊腳去取掛在牆上的蓑衣。
蓑衣被掛得有些高,她費了會兒力氣才取下來,撇過臉去抖了抖那蓑衣外面的灰塵,屏住呼吸等著漂浮跳躍的灰塵一顆顆在光里散開,她才又走到那道士面前,將厚重的蓑衣蓋在他身上。
轉過身瞧見風爐上熱氣已經散去許多的瓦罐,她回頭看了看那道士,又去看帘子後那一道少年的身影,便拿起來桌上的瓦罐的蓋子蓋上去。
風爐里燒的是折斷了木柴而非細碳,木柴燃得快些,所以商絨便坐在桌前,學著折竹時不時地往裡添柴。
她始終靜默,屋內只有木柴燃燒迸濺的火星子偶爾發出噼啪的聲響,一窗風雪瀰漫,滿室靜悄悄。
商絨一手撐著下頜,習慣性地默念起道經,暖暖的風爐熏得人神思遲緩,她在這般閃閃爍爍的火光里,隱約想起昨夜那一堆燒紅的火焰。
帶了滿身血腥氣的少年托住她的手肘,才使得她沒從石上摔下去,那樣明亮的火光照見少年冷白的面龐。
無瑕中,卻又沾染了殷紅血跡。
「都喝了?」
少年另一隻手捏著那隻才從地上撿來的玉葫蘆,濃密的眼睫一抬,他猶如沾著霜雪的嗓音里乍添一絲愕然。
商絨沒說話,只是努力睜著眼睛看他的臉,隔了片刻,她冰涼的指腹觸及他的臉頰,在他更為驚愕的目光中,她一點,一點地擦拭乾淨他臉上的血跡。
末了,她舒展手掌,給他看她手指間的紅。
「噗」的聲音驀地傳來,商絨一下回過神,只見被她添多了柴火的瓦罐煮沸,魚湯從瓦罐里冒了出來,流淌到風爐中又發出「滋滋」的聲音。
她一下慌神,想也不想地伸手去捏蓋子,卻被燙得指腹一痛,她狼狽地縮回手,站起來又撞到了桌腿。
膝蓋痛得厲害,她卻也顧不上,忙要找布巾來,卻聽牆根處一聲重咳,她回頭,正見那道士皺著臉,就要睜眼。
她一摸自己的臉,當下一慌,也顧不得瓦罐了,拿起來桌上的面具,快步掀開青紗帘子沖了進去。
「折竹!」
她還沒到床邊去便急忙喚他。
竹床上的少年早在魚湯煮沸時便已經清醒,此時他睜開眼睛,看她慌慌張張地跑來,又聽見帘子外的動靜,他便知那道士醒了。
坐起身來,折竹從一旁的布袋子裡取出來一隻木盒,簡短道:「坐過來。」
商絨立即在床沿坐下,看他從盒子裡取出來一張全新的面具,她就乖乖地仰起臉,等著他。
道士夢石才清醒過來便是好一陣頭暈目眩,他晃了晃腦袋,勉強睜起眼睛,這才發覺自己竟然身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他十分警覺地撐著牆壁,踉蹌地站起身來,還未仔細打量這間屋子便聽到一道極年輕的聲音:「醒了?」
那一把嗓音清泠又悅耳。
夢石抬起一雙眼睛,透過那拂動搖曳的青紗帘子,隱約瞧見兩道身影。
「你們是誰?」
夢石捂著自己的胸口,才發覺自己身上不知為何沾了不少濕潤的泥土。
「救你命的人。」
少年似乎仍有幾分未消散乾淨的睡意,聲音聽著慵懶。
「我夢石不過是一落魄道士……」夢石這話才說出口,又想起前日獄卒同他說過的話,他又停頓一下,隨即悽然一笑,「不,如今只怕連道士也不是了。」
他再度抬首,「不知我這樣的人對於公子來說,又有什麼價值?竟能令你費此周章將我從死牢劫出來?」
「道長廣結善緣,想必即便不是我,也會有旁人救你。」折竹一邊說著,一邊用指腹輕輕地在商絨的鬢邊一點點按壓著面具的邊緣。
他的氣息如此相近,商絨聽見他這句話,不由睜起眼睛看他,可當他對上她的目光,她又飛快地垂下眼睛去。
「旁人?哪有什麼旁人,」夢石不知裡頭的境況,他只聽少年這一句話便搖頭,看向窗外的天色,「若不是公子,只怕今日便是我的死期。」
而折竹聽見他這句話便知祁玉松並未事先知會他什麼,他甚至不知祁玉松想救他。
他不緊不慢地替商絨粘面具,隱隱揚唇,道,「我之所以救你,其實是因我與容州知州祁玉松有些舊怨。」
與知州祁玉松有舊怨?
夢石一愣。
「我將你救出,便是他祁玉松的失職,如此一來,孫家的那位晉遠都轉運使哪會輕易放過他,你說——是不是?」
少年慢悠悠地說。
「就因為這個?」夢石仍有些猶疑。
「不然呢?」
折竹終於粘好了商絨的面具,他的手指輕輕捏了一下她的後頸,冰涼的溫度令商絨一下睜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