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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竹將米糕放回油紙包中, 放在一旁的桌上, 他冷靜地道, 「皆是事實。」
商絨眸光微閃, 她心口仿佛被一塊巨石壓得喘不過氣來, 手指將被子攥得很緊。
「那日你我在往生湖遇見商息瓊,也並非巧合。」
恍惚間,她又聽見折竹的聲音。
她一下抬起眼睛,卻想起前日為自己引路的摶雲,難道在往生湖那次,摶雲便已經是夢石的人了?
難道……
商絨失神似的,呆呆地望著一處。
「凌霜本就不喜夢石與你走得近,他絕不是會為你遮掩的人,那日你替商息瓊頂了私祭亡靈的罪責,但此事凌霜不知,你皇伯父也不知,皆因夢石悄無聲息地按下了此事。」
「而此次助你出逃,他打破了他與我事先說好的計劃,故意稱病不出,一是為了放任商息照殺凌霜,二則是為了令商息瓊替他擔上一個監管不力的罪責。」
夢石既能助商絨出逃,又能從中抽身,甚至於讓朝中那幫清流再護不住商息瓊,如此一來,他也能少一個爭那個位子的對手。
淳聖帝雖對商息瓊不甚疼愛,但商息瓊到底是劉皇后之子,在朝中自有清流相幫,若非是弄丟明月公主的大事,只怕淳聖帝便不會對這個兒子下狠手。
這便是夢石的一石三鳥。
此事,他也從未與折竹透露半分。
但有了蘊貞這麼一個變數,原本出逃的明月公主直接「橫死」臨清樓中,昨夜淳聖帝醒來後便下旨要將商息瓊永囚鳳山殿。
但商息瓊入鳳山殿不過幾個時辰,便懸樑自盡了。
「可夢石叔叔,他為什麼要殺大真人?」
商絨的腦子很亂,渾身冷得徹骨。
「為你,也為他自己,凌霜多疑,他更希望他能控制夢石來達成自己的目的,夢石自然不是聽話的人,他們自然也不能在一條船上了。」
折竹絲毫不再隱瞞。
即便商絨在禁宮之中生活了十幾載,但她先是在證心樓,後又在純靈宮,為令她潛心修行,淳聖帝並不許宮中的妃嬪或皇子公主去打擾她。
這些殺人不見血的權力與算計離她太遠,她到此時方才真切體會。
折竹看著她整個人都縮進被子裡,像個小山丘似的,隔著被子,他聽見她顫抖的,乾澀的嗓音:「折竹,我困了,我要睡了……」
可她滿腦子都是那日在禁宮的凌雲閣中,那個清癯斯文的青年一瘸一拐的背影。
「明月,我走了。」
他真的走了。
在被子裹住的黑暗裡,商絨緊閉起眼睛。
折竹坐在床沿一言不發,聽見被子裡細微的動靜,他俯身將她連著被子一塊兒抱進懷裡來。
他的指節輕蹭過商絨的臉頰,她吸了吸鼻子,原本刻意壓制的情緒禁不住他這般無聲的溫柔,她隔了許久,才問他:「折竹,人……究竟為什麼要變?」
她的聲音里裹滿了迷惘。
「因為有所求。」
折竹撫摸她的頭髮,「夢石回到玉京,許多事便已經由不得他了。」
商息瓊仁厚,但扶植他的那些朝臣卻不可能放任夢石這麼一個半道歸來的皇長子賠掉他們多年的心血。
夢石身陷硝煙,也學會了不擇手段。
商息瓊一死,玉京的朝堂風雲突變,淳聖帝接受不了商絨已死的事實,臥病在床無法理政,今晨早朝宦官德寶在金鑾殿上宣讀聖旨,立皇長子商夢石為太子,行監國之責。
夢石在宮中忙了整日,到入夜時分方才脫身,微服出宮。
窄舊的長巷裡只有一道門前點著燈,夢石被宦官張真扶著從馬車上下來,抬眼便在那片昏暗的暖光里看見兩道身影。
越是走近,夢石的步子便越是沉重。
他看清那個在門前台階上,裹著一件披風,戴著兜帽藏住了大半張臉的姑娘,也看見停在門前的一輛馬車,常跟在折竹身邊的那個青年正從門內出來,將好幾個包袱放去馬車上。
「簌簌。」
夢石開口,嗓音泛干。
靠在門框的少年聞聲抬眼盯住那錦衣華服的夢石,隨即他朝一旁的姜纓輕抬下頜,姜纓立即心領神會,跟著少年走入院中。
商絨立在燈下,對上夢石的雙眼。
兩人再見,竟一時無言。
「在桃溪村中,我是第一回 聽人與我說這世間的道因人而異,有人嚮往長生飛仙,有人則只為『修心』二字。」
最終,是商絨先開口。
「我記得您所說的,您師父教給您的道,是好好地作為一個人,不自苦,不自擾,不自棄。」
商絨望著他,「這些話使我很是受益,若當初不遇見您,我心中的困惑便無處得解,與您,與折竹在桃溪村的日子,亦是我最懷念的時光。」
夢石眼底光影閃動,他無法再與她那樣一雙乾淨的眼睛對視:「看來你已經什麼都知道了。」
「對不起簌簌,」
他喉嚨微動,「我……沒料到商息瓊會死。」
他明知商絨這半生的苦痛都在於她從不願傷害,卻偏偏因她而死的許多條性命。
證心樓的三名宮娥如是,薛家滿門亦如是,而今,卻是他親手借著她的出逃而斷送了商息瓊的性命。
「息瓊哥哥放不下蘊宜的死,而今自然也放不下我的『死』,皇伯父只怕是說了很絕情的話,他多年壓抑,一朝再難忍受,絕望之下,才會選擇自我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