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頁
賀星錦忽然住了口。
青年不明所以,茫然地等了片刻,才見他抬起手來,道:「出去吧。」
「是。」
青年只得應聲退下。
房內一瞬靜謐,賀星錦的手掌貼著滾燙的茶碗壁,在一片幽微的光線里靜默許久。
在南州官道上側翻的公主車駕他已反覆查驗過,除了被箭矢嵌入,或被火焰灼燒的痕跡之外,根本看不出打鬥過。
他已審過當日隨行的許多人,叛軍刺殺淳聖帝時,雖說眾人皆忙於保護帝王,但公主車駕旁也並非無人守。
其時,本該守著公主的兩名女婢卻並不在車內,依據她們供述,是公主起先聽聞外頭有異動便讓她們二人出去一探究竟。
緊接著箭火來襲,公主車駕的馬匹受驚瘋跑,再到之後,便是馬車側翻,待禁軍過去時,車內便已不見公主身影。
若薛濃玉雇來的人不曾動手,而叛軍又根本不曾靠近公主車駕,那麼……便只有一種可能。
公主,她是自己跑的。
賀星錦早已在重複的推演細算中窺見了這個答案,在南州時他便已有了這個猜測。
囿於心內的猶疑,他一直不願將這個猜測當真,然而先有叛軍餘孽如一的口供,後有一封指向薛濃玉的密信。
不論這密信究竟是從何處來,其上薛濃玉的字跡做不得假,但無論是當日跟隨聖駕的護衛亦或是前來刺殺淳聖帝的叛軍餘孽,他們都並未見到另一路人。
如今種種證據皆指向明月公主她並非是被人擄走。
長夜漫漫,掌中的茶碗已失了不少溫度,賀星錦臨燈慢飲一口,他再看向擺了滿桌案的密信。
他到底還是沒有在送往永興給父親的家書里寫明此事。
思及在南州裕嶺鎮上,那醫館老大夫口中的那一對故意遮掩容貌的少年少女。
夜風拂過滿案信箋,紙頁聲動。
作為大燕最尊貴的公主,她究竟為何要逃?
——
金烏西沉,被昨日春雨沖刷過的竹林石徑濕潤又滿是泥土與草木的清香,商絨一路行來,一雙繡鞋沾了不少泥痕。
夢石抱著一大堆的東西也沒功夫多看腳下的路,就那麼胡亂踩一通,踩到泥窪里他也毫不在意,只想著快些去將折竹買的這些亂七八糟的吃的玩兒的都趕緊放下。
「夢石叔叔,我拿一些吧。」
商絨看他滿身是泥點,便說道。
在村口才下馬車時,她便想幫忙,但夢石攔著不讓。
「已經快到了,簌簌你自己小心路滑,我先快些去放東西。」夢石根本沒辦法回頭,只這麼對她說了一句,大約是他腿上的傷已經結了血痂,摩擦著衣料也不疼了,故而他腳下的步子邁得更快。
「都和你說了,不要買這麼多。」
商絨看夢石在進院前險些一個趔趄,她不由回過頭來,對身邊黑衣少年小聲說道。
竹林里的霧氣濃烈,少年亦是雙手不空,提著四四方方,大小不一的盒子,聽見她的話,他側過臉來看她:「我問你喜不喜歡,你都與我說喜歡,我才買的。」
商絨躲開他的目光,有些羞窘,「我是怕你不高興。」
沒有人喜歡聽關心的人一直對自己說「不喜歡」,「不好」,「不要」,這種總是在拒絕的話。
這是薛淡霜曾與商絨說過的話。
在遇見折竹之前,她比刺蝟更像刺蝟,可是薛淡霜跟她說,她總是這樣會傷害到真正關心她的人。
她有點出神,不知少年聽清她這句話時,他那雙猶如點漆的眸子似乎亮了一點,潮濕的霧氣里,他的嗓音沉靜:「買給你的東西,為何要怕我不高興?難道,這些你都不喜歡?」
「喜歡。」
她說。
他連買給她的衣裙都一件比一件漂亮。
少年再也沒說話,卻一直走在她的身旁,將她護在山徑里側,他的視線低垂下去,落在濕潤的石階上。
於娘子蒙受一場大難,如今身形已清減許多,不同於夢石在牢中被胡林松與譚介之二人照顧周到,她與她的夫君在牢中是的的確確受了幾番嚴刑拷打的,她如今臉側還有一道沒痊癒的鞭痕。
瞧見夢石進院,她便忙上前幫著他將所有的東西都放下,沒一會兒又見商絨與折竹進來,便又福了福身,垂首道:「公子,此番若非是您,奴家與夫君必定是要冤死在牢里的……」
看她眼眶裡浸出淚來,商絨便將自己袖間的帕子遞給她,她低聲道了謝,又將他們兩人迎去飯桌前,道:「奴家也沒什麼好報答的,除了此桌酒菜,此院以後也贈與三位,萬望你們不要嫌棄。」
「這桌酒菜好,我看院子就不必了,」夢石從房中換了身衣裳出來,「於娘子,這好歹是你們的營生。」
於娘子搖搖頭:「這營生奴家是再不想做了,這院子若三位不要,奴家與夫君也是要將它荒廢了的,往後奴家便繼續採藥,夫君做他的木工,再不碰這些了。」
牢中幾日,他們夫妻兩個已然被嚇破了膽,再不願做這些了。
落日餘暉散盡,天色暗暗沉沉,於娘子在廚房內燒好了幾桶熱水便離開了,她夫君在牢中傷了腿,如今正臥病在床,她急於回去照料。
夢石先在桌前草草地吃了幾口,實在忍不下身上的癢意,便撂下筷子去房中沐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