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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濃黑,折竹一人騎馬穿街,寬闊街道上空無一人,連油布棚下的小食攤也滅了火。
但空氣里尚存一絲酒味,他輕嗅了一下,頭頂一串色彩鮮亮的花燈交織淋漓光影,落了他滿身,刺得人眼疼。
他揚鞭策馬,疾馳出城。
桃溪村與那片竹林中間相隔一條小河,折竹騎馬一路從蜀青城趕回來,天色已有微微泛白的趨勢。
馬走上石拱橋,才穿進竹林,他眩暈更甚,身體的疲憊無力感裹挾神思逐漸凝滯,在院門處,他下了馬,勉強支撐著身體,踉踉蹌蹌地走入院內,一步步走上階梯,他喘息著,在視物不清的境況下,整個身子前傾的瞬間,「吱呀」一聲,那道門忽然打開。
商絨還沒來得及看清他,只覺一道陰影壓下來,她猝不及防,後仰倒地。
清晨的冷風隨大開的房門湧入,捲起水碧紗簾交織亂舞,壓在她身上的少年鼻息緊貼她的脖頸,商絨眼睫顫動,片刻後,她抬起搭在他後背的手,滿掌濡濕的血液觸目驚心。
「折竹?」
她急忙喚他,可他始終沒有回音,她才一動,發覺什麼涼涼的,柔軟的觸感意外輕擦她的喉嚨,她驟然僵住。
「簌簌姑娘怎麼……」
夢石聽到動靜,外袍也沒穿整齊便匆匆趕來,在門檻外瞧見這一幕,他剩下的話音咽下去,忙來將昏迷不醒的少年扶起來放到床榻上。
他回頭見商絨捧來一個包袱,將裡頭的瓶瓶罐罐一股腦兒地倒在桌上,他便取了風爐上煨著的一壺熱水倒入盆中,再對她道:「放心,我也懂些岐黃之術,你快先出去,不要再看了。」
商絨聽了,望一眼床上面容蒼白的少年,她抿起唇,搖頭,站在那兒沒動。
夢石也沒再勸,心知再耽擱不得,便趕緊替少年解衣查驗傷口,少年白皙的肩頸露出來,一道猙獰的血口子因衣料牽扯而再度流出血液來,順著手臂淌下去。
商絨稍稍側過臉不敢再看,卻嗅到室內越發濃重的血腥氣。
整個過程,夢石不敢有一絲放鬆,好多年沒治過這樣重的外傷,他使出渾身解數好歹是替少年止住了血,清理過他身上大大小小數道傷口,做完這些,他已是滿頭大汗。
合上房門,夢石與商絨立在木階上,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血止住了,還要再抓些藥回來煎,你放心,他性命無礙的,只是……」
他欲言又止。
「什麼?」商絨一下抬頭。
夢石摸了摸鬍鬚,擰著眉道:「你拿來的藥雖療效好,但塗在傷口上卻痛感非常,然而我無論是替他清理傷口還是上藥,他都始終沒有一點反應。」
「若我猜得不錯……」
夢石的語氣添了幾分不可思議:
「他應該是身患無法感知疼痛的奇症。」
第24章 不一樣
商絨早知他不一樣。
在南州境內的山中小院內, 她替他上過藥,也在裕嶺鎮上的醫館內聽見過那老大夫含糊咽下的半句話。
可是,這天下間真的有人生來就不會痛嗎?
「這種病症只存在於極少數人中, 患此症者多半是天生的, 因為無法感知疼痛,所以他們無法判斷任何一道傷口帶給自己的傷害究竟是小是大,」夢石說著,不由看向身後那道門,他的神情變得複雜起來, 「可他,到底是如何習得這一身武功的?」
殺人飲血, 竟也活了十六年。
天色越發明亮, 夢石也不耽擱,只與商絨匆匆交代幾句,便去了桃溪村尋藥, 他此前去於娘子家抓雞時曾與她夫君交談過, 桃溪村不是人人都能建得起這樣的山居供文人雅士暫留。
桃溪村中人, 最主要還是以採藥為生, 便連於娘子一家也從沒放棄過這採藥的營生, 故而夢石也不必為此跑一趟蜀青城。
室內寂靜, 唯餘一盆燒紅的炭火偶爾發出噼啪的聲音, 凜風吹來, 使得支窗的木樁微微搖晃, 商絨安靜地坐在一旁咬了一口夢石留的糕餅便沒胃口再吃, 她忍不住去看榻上的那人, 發現他滿額都是細密的汗珠。
她動作極輕地起身, 尋來一方帕子擦拭他額頭的細汗, 以往在宮中時,她最知道發上戴著東西入睡有多不舒服,所以擦完汗,她又小心地取下他髮髻上的銀冠來放到一旁。
在木踏腳上坐了下來,商絨聽著他平緩的呼吸聲,她看了他一會兒便有些睏倦。
他一天一夜未歸,商絨昨夜睡得並不好,半夜醒來,她一個人在這樣一間靜悄悄的屋子裡守著一盞燭火生生地捱了很久。
天沒亮時,她聽見院內細微的動靜,便跑下床去,哪知她才一開門,他便重重地壓下來,帶著她一塊兒摔在地上。
雙手放在床沿,她側著臉枕上去,昏昏欲睡之際,她半睜著眼睛,視線意外停在他衣袖間露出來的一截腕骨。
冷白的手腕內側是一道經年的舊疤,深刻又猙獰。
睡意頃刻消散,商絨一下坐直身體,她怔怔地凝望少年蒼白無血的臉,片刻,她握起他的那隻手。
滿窗明淨的光線照著他腕骨內側那道泛粉的疤痕,只這樣看,就能夠想像出,當年劃出這道傷痕時,用了多狠的力道。
然而他常戴護腕,傷痕遮掩其下,極難令人發現。
夢石從桃溪村中回來,沒聽見屋內有動靜,他在窗邊一望,瞧見那小姑娘坐在床前的木踏腳板上,趴在床沿安靜地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