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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好奇您的事,」
商絨如實說道,「您生來便在汀州嗎?」
「不是,」夢石對自己的往事並沒有什麼不可提的忌諱,他不動聲色地察覺這姑娘話中的試探,一邊將茶葉挑進茶壺內,一邊道,「我是在南州出生的,是個棺材子。」
「簌簌可知什麼是棺材子?」
他點燃了風爐中的木炭。
「不知。」
商絨搖頭。
「就是從死人肚子裡剖出來的孩子,」夢石談及自己的身世,他面上仍是一派輕鬆的神情,「我師父與我說,當年他遊歷南州,路過一片荒野地正好遇見我垂死的母親,她身中劍傷,咽氣前求我師父剖開她的肚子取出她的孩兒……」
「我師父不忍拒絕,才不至於我未出生便死在母親腹中。」
「後來,他便帶著我回了汀州白玉紫昌觀,我在觀中長大,」夢石說著,便不由想起年少時曾在觀中的那段歲月,他不由喟嘆道,「因有師父庇佑,我在觀中,也算過了一段極為輕鬆美好的日子,只是後來,我下山遊歷結識了杳杳的母親,還俗後,我便再沒回過白玉紫昌觀。」
後來再入道,也並非是在白玉紫昌觀入的道。
「您師父可是不同意您與杳杳的母親在一起?」商絨看他神情有異,便問道。
「不,」夢石收拾了心裡那麼點酸澀的心緒,面上再添了一抹笑意,「我師父雖是正陽道士,心卻萬分通達,他與我說,我若覺得紅塵好,那便往紅塵去,若有朝一日又覺得它不好,也還可以再回來。」
「只是我再想回去時,他已然辭世。」
「您的師父真好,」商絨此前聞所未聞的「道」,都是夢石說給她聽的,她不由想起一人來,「我的師父只與我說規矩,說我應該做些什麼,不該做些什麼。」
「簌簌也有師父?」夢石驚詫地抬起眼。
商絨抿著唇,輕輕地應。
「正陽教如今多半是如此,講求規矩束縛,如此才算修行之道,」夢石看著茶壺裡鑽出來一縷又一縷的熱煙,「你其實不必什麼都聽,如今你既已不在他們的『道』里,不如便試著多看看那些花。」
春陽正暖,滿檐耀金,商絨幾乎是下意識地隨著夢石的目光而回過頭去。
窗欞上,是一簇又一簇的山花爛漫。
「我今晨才出房門時,便見他衣衫沾泥地抱回來好多的花,」夢石想起自己在晨霧裡瞧見那少年滿身沾露,攜帶一身水氣歸來,他眼底含笑,「簌簌,我已許久不曾這般安寧地過一段日子了,能與你們在一處,我心內歡喜。」
今日折竹回來得有些遲,夜色籠罩而來,天邊雷聲轟隆,沒一會兒又下起來淅淅瀝瀝的雨,他輕盈的身影穿行雨幕之間,一身玄黑的衣袍幾乎被雨水濕透,沾染在衣袂間大片的血跡被沖刷出淡紅的水珠不斷順著他的袍角下墜。
竹林間夜霧茫茫,他在其間停步,一雙漆黑的眸子像是被雨水濯洗得更為清澈明亮,他只盯住霧中一處:「去躲雨。」
「是。」
林中有幾道聲音幾乎同時傳來,隨即被雨水浸透的竹枝搖搖晃晃,好似一陣風掠去,頃刻間再無動靜。
折竹的一隻手始終擋在襟前,快步穿過竹林走入院中,他一抬頭,便見木階上一道窗開,檐下的燈籠里火光搖晃,照著那臨窗而坐的姑娘一張白皙的臉。
折竹的眸子亮了亮,他快步上階,在廊上隔著一扇窗與她相對,雨水滴答淅瀝,他的嗓音泠然悅耳:「你等我啊?」
「你有沒有受傷?」迎面是濕潤的水氣與他身上濃烈的血腥氣,可他站得有些遠,她只好伸手勾住他腰間的蹀躞帶好讓他近些。
少年對她全然不設防,被她手上不算大的力道帶著往前兩步,他才低垂眼帘去看她勾住他玉帶的手指。
「沒有。」
他輕聲說著,從懷中取出來那個厚厚的油紙包給她。
那是在他懷中捂了一路,半分都未曾被雨水沾濕的糖糕,甚至一塊都沒有碎。
商絨看著裡頭的糖糕,夜雨在耳畔噼啪脆響,她不自禁地,又抬起頭來看他濕潤的眉眼。
屋內的燭燈點了好幾盞,橙黃的一片燈影映在細紗屏風上,商絨隱約一眼,瞥見少年在其後寬衣解帶的影子,便一下轉過臉去,臨著滿窗煙雨,咬了一口糖糕。
他才脫去外袍,夢石便在外頭喚他去沐浴。
商絨一邊吃糖糕,一邊在案前默道經,卻始終有些心不在焉,折竹再回來時,她紙上也沒幾個字。
他烏濃的長髮披散,滴答著水珠,只掀簾瞧見她手中握筆,他的眉輕微地皺了一下,什麼也沒說,放下帘子便往他的榻上去。
「折竹。」
商絨卻起身,追著他到他的床前去。
「你怎麼了?」
她見少年往榻上一坐,明明方才還給她糖糕吃,這會兒卻理也不理她。
「你如此信守承諾,」
折竹輕抬起一雙眼睛來,嗓音冷靜,「想來不日便可為我默完那最後一卷書。」
「你不高興嗎?」
商絨看他的臉,也看不出什麼。
「我高興啊。」他懶懶地答。
「我……」商絨聽到他這樣說,她的眼睛半垂下去,不知為何心裡有些悶悶的,隔了好一會兒,她捏著裙袂,說,「《青霓書》我記得不如《太清集》熟,若你不急要,我……也許會慢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