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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下是兩眼一摸黑,無處可去,更不知要到哪裡去尋泊熹。幸而酒肆里平日忙,比較缺人手,她便就近在後院裡幫著炒炒菜洗洗衣服,胡人人好,又同秦掌柜是舊相識,所以對和齡不錯,還會發她工錢。
這個時代的環境是複雜的,對女人的要求依然十分嚴苛,當然不包括關外的胡姬。男人們在酒肆里吃酒賞舞,興致來了親自撥弄胡琴高歌一曲,文人們尤愛在情緒高漲的時候賦上幾首酸詩炒熱氣氛。因此上,別瞧有些酒肆地兒不大,實則終年都是熱鬧非常的。
和齡不是胡姬,不能同穆穆古麗一般在酒肆里同客人周旋,她仰脖子看著碧藍的晴空直嘆氣,這算怎麼回事呢,當真是一點頭緒也沒有,又無聊,又叫人惆悵。
本以為這一天又要風平浪靜地得過且過了,沒成想晌午的時候穆穆古麗卻叫一個喝醉了酒的醉漢子扯住了膀子往外拖,這動靜鬧得大,連帶著雅間兒里的客人也探頭出來張望。
眾人卻只是瞧熱鬧,畢竟醉鬼見的多了,這一類事情看的也多,並沒有什麼可稀奇的。
和齡掀開青布碎花帘子,循著穆穆古麗的討饒聲朝那處看——只見是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兩條腿木樁子一般,頭臉上喝得面紅耳赤,粗魯地拉拽著穆穆古麗向門外走,每走一步地板都好像搖晃一下,野蠻如斯,敦實如斯,瞬間刷新了和齡對京師男人的初步印象。
就在穆穆古麗的哥哥從櫃檯後出來的時候,酒肆外突然安靜下來。分明酒肆里的吵鬧已十分吸引人感官了,可外頭詭異的氛圍還是迅速地傳了進來。
酒肆里也沒了聲音。
和齡聽見腳步聲紛沓而來,須臾間一群腰間跨刀,皂衣皂靴頭上戴著尖利同色官帽的人闖將進來。這群人明顯是訓練有素,自動分開一條道兒,一人便扶著腰間刀柄悠哉而出。
祁欽打量了大堂里一眾人,眾人如芒刺在背,其中不乏朝堂上道貌岸然的官員,此時全都低下了頭,誰也不想惹禍上身!
這祁欽原隸屬錦衣衛,後來萬鶴樓新上任東廠督主,便從錦衣衛里挑選了一撥充進東廠,他便是打那時候起開始為萬鶴樓所重用。
身為東廠督主,手握批朱大權,萬鶴樓可謂一手遮天,又得今上寵妃樊貴妃寵信,是那位主子跟前的哈巴兒狗。大宦官有了庇護,手底下爪牙更是不可一世,連一二品的朝廷大員見了東廠的人也得和顏悅色。
祁欽身著飛魚服,眼角含著笑,瞧著是一派風度端凝的模樣,他踱著步子在大堂里走了一圈,眼神一掃,手底下番子直接將才還拖著穆穆古麗的醉漢帶了下去,這麼一來是生是死就難說了。穆穆古麗不是頭一遭兒在京裡頭,她曉得其中利害,當即和哥哥兩個瑟縮著躲進了櫃檯後觀望。
和齡在青布帘子邊角大氣也不敢出,她們客棧里也常有鬧事兒的,這種時刻聰明人即便看不清情況也該知道一動不如一靜,她看熱鬧就是了。
「都別拘著,當我不在也是一樣兒的。」那邊祁欽提起一隻甜白瓷尖嘴酒壺仰臉往嘴裡倒了一口,喉口咽了咽。
他視線在酒客里尋睃,唇邊卻帶著笑意,「我們東廠要抓的人,即便躲到天涯海角也能尋的見。識相的,您自己個兒出來,督主大人不過是問幾句話,假使回答得好,我做主留您個全屍。和大人,您細尋思尋思,回頭倘或叫錦衣衛抓了您去… …嘖嘖,錦衣衛指揮使權泊熹權大人,那可是個出了名的冷血冷心,你落到他手裡,連根骨頭渣子也難剩下。您看,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雅間裡傳來椅子砸地的悶響,眾人的視線緊跟著凝過去,須臾一個留著長鬍子身穿灰色直裰的中年男人倉惶奔出來,此人眼下面如土色,兩腿篩糠似的狂抖,必是祁欽口中「和大人」無疑。
這位和大人是個小小文官,只因同前兒才倒台的兵部尚書有牽搭才落得這個地步。東廠要羅織罪名,一概昔日與兵部尚書常來常往的哪個不被拖下水。純乾帝早看這老尚書不順眼了,底下人曉得根底,照著皇上的意思將兵部尚書黨羽連根兒拔了來討好總是沒錯處的。
祁欽正要示意底下人動手,立在他邊上的盼朝卻眼尖,他嘴角略沉,壓低聲音提醒道:「慢著,你瞧門首上誰來了?」
話音才落呢,泊熹已經帶人走了進來,他是煊煊赫赫的排場,後頭篤清領著一溜身著公服的錦衣衛,個個死氣沉沉筆直立著,站定後便沒再發出一點兒聲響。小小的酒肆里站了這麼兩撥人,頗有唱對台戲的意思,一時空前擁堵起來。
官場上,人後是仇敵,恨不得刀劍相向,人前卻要礙著面子客套。祁欽面色不虞,早知道權泊熹會來,沒想到這樣快!他擠出笑臉,訕笑道:「這不是權大人麼,什麼風兒把您給吹來了,可真是不湊巧,您瞧這裡人擠人肩比肩的。」
泊熹像是沒聽到一般,他不愛搭理人是出了名的,冰山一樣叫人無可奈何卻恨得壓根兒痒痒。
祁欽嘴角的弧度快掛不住了,盼朝在身後拉扯他,兩廂視線對上了,祁欽從他眼神里瞧出叫自己忍耐的意思,便咬牙輕哼出聲,只得暫且偃旗息鼓。
權泊熹近來蠻討樊貴妃喜歡,連他們督主都不給他臉子瞧,他自然也不能在明面兒上和錦衣衛為搶人撕破臉皮。
泊熹是記仇的人,那時祁欽在關外曾經差點兒把他害死。這筆帳不是忘記了,而是記在帳上。如今萬鶴樓還擋在他前頭,他要接近樊貴妃,要獲得皇上的信任,要完成父母臨死前的心愿…這條路還長得很,要做的事也很多,祁欽根本不在他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