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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是覺著古怪,平白這是哪裡弄來的丫頭片子,倒是聽聞近日坤寧宮中要填補上前番因時疫而漏下的缺兒,莫非這是新來的宮女兒?
瞧著跪得慢了別人一拍,可見規矩都沒學好,還有那在陽光下因低垂著首而露出的一截白嫩如凝脂的後頸,可真由不得人不多想。
眼裡閃過沁涼的光,她抬手扶了扶頭上戴著的黑縐紗銀絲狄髻,指尖在狄髻前的施金累絲嵌珠鑲白玉送子觀音滿池嬌分心上略按了按,仿佛是整理儀容的模樣,揚手叫底下內侍停了下來。
葫瓢兒心說不妙,莫非是出門沒瞧黃曆麼,好巧不巧碰上了這尊大菩薩。
他從餘光里瞟跪在身畔的和齡,這丫頭倒是心大,估摸著是不曉得坤寧宮和永壽宮的恩怨,一派淡定模樣,真叫人為她捏把汗。
葫瓢兒並不曉得權大人將這丫頭弄進坤寧宮的真實意圖,不過他是個人精兒,甫一見著和齡便在心裡有了自己的想法。
這丫頭臉模樣兒還不錯,縱然在這皇宮裡素來是不缺花容月貌的美人兒,可這位不同,她這眉眼兒間流露出的門道可逃不過他葫瓢兒公公的法眼。
想必是權大人見自己在樊貴妃跟前總越不過萬督主去,便想走捷徑,借皇后娘娘的手扶植這麼個與樊貴妃肖似的傀儡。
只要哄得皇上高興了,還不是呼風喚雨要什麼有什麼,東廠也不能得意了。嘖嘖,他忍不住磨牙,這步棋要是這會兒就胎死腹中,那可真是該權泊熹他時運不濟。
「喲,是葫瓢兒公公,」樊貴妃抽出帕子掩了掩口,團扇慢搖,「本宮才打坤寧宮出來,你們主子滿世界尋你呢。卻不想,公公在這兒… …」
葫瓢兒把頭越發的往地上低,幾乎要碰到地面了,頭頂上樊貴妃的聲音又響起來,「這邊上丫頭瞧著眼生的很,抬起頭來,本宮瞧瞧。」
葫瓢兒拿胳膊肘碰和齡,和齡其實有點兒緊張,她知道這位娘娘說的是自己,一時也不敢耽擱,慢慢挺直了身板,循著頭頂上那道驕矜的聲線望過去。
轎輦上的人看著三十出頭,上身穿著暗花緞織金鹿紋方補斜襟短襖,白絹護領微露出來,下邊是一條纏枝蓮地鳳斕妝花緞裙,她未戴護甲的那隻手拿著古美人團扇,此刻耷拉下來,安穩放在裙襴褶皺中間那道兒雲鳳紋膝襴上。
因為覺著好看富麗才多看了兩眼,和齡迅速調開視線,臉向著樊貴妃,眼瞼卻低低地垂下去,看到自己的鼻尖。
「年輕輕的,是個好模樣… …」隔了好久,樊貴妃才憋出這麼一句。
她額頭上冒出細密的汗漬,指尖微微顫抖。
旁人沒瞧出端倪,只有她近前得力的心腹宮女看出不一般來,兩眼不住在和齡面上尋睃,仿佛要把那張面孔看出兩個窟窿來。
真要命,和齡被曬得眼暈,還偏不敢亂動彈。葫瓢兒在心裡念阿彌陀佛,念著念著,竟還真的平安無事把樊貴妃恭送走了。可真是有驚無險。
莫非樊氏她不曾瞧出這丫頭長相里的古怪之處——?要麼就是她壓根兒就不把一個小宮女放在眼裡。
也是,過去也不是沒有過形容肖似的宮人被送到龍榻上,皇上貪新鮮,如同把玩新到手的珍奇玩意兒,弄上個十天半個月的就沒了心思,到頭來還是樊貴妃獨領風騷。
而那些被皇上寵幸過的,與樊貴妃面容相似的宮女,不出三日一準兒無聲無息從這宮裡頭消失。至於是跟哪兒去了,那還真不用多尋思,宮闈深深,死個把兒人都不值得一提。
樊貴妃走了,宮牆兩邊跪下的宮人們如蒙大赦,一個個的都站了起來,拍拍膝蓋,撣撣灰塵,該還幹嘛幹嘛。
和齡邊拍裙子邊往樊貴妃離開的方向看,空氣里漂浮著細小的風塵,她「阿啾」一聲掩鼻打了個噴嚏,手探向琵琶袖裡掏了半日,摸出一條帕子往鼻子上揉了揉,轉頭向葫瓢兒掃聽,「麻煩您,剛兒那位卻是誰?」
她眼前又浮現出那張保養得宜的臉龐,那人有一雙同她一樣的桃花兒眼,眼神卻不善,被她打量的視線看著就好比被一條寒津津的蟒蛇纏住了身子,雞皮疙瘩都要冒出來。
葫瓢公公一掃適才在樊貴妃跟前的窩囊樣,眉頭一挑道:「你才來,不懂就問是好事。我同你說,滿宮裡頭誰都能不認得卻是不好不曉得她!」
和齡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葫瓢兒閃了她一眼,右手小拇指在耳窩子裡掏了掏,不知掏出什麼沒有,指甲抵著指甲向外一彈,卻道:「我們這樣的身份,私底下議論主子們可是大罪。咱家沒什麼可說的,只告誡你,今兒你這一來便引起了貴妃娘娘的注意,往後可得小心,否則麼…回頭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您這是什麼意思?」和齡心裡發寒,幸好死啊活的還嚇不倒她,跟著葫瓢兒一路走,雲山霧罩的,直覺不妙,仿佛陷入了什麼自己並不知曉的難解局面里。
葫瓢公公掃她一眼,沒有答覆。
在宮裡待的久了,連骨頭都浸上了冷漠,有些話點到為止,說那許多,他又不是慈善堂的,何況他不認為幫襯了她來日能落著什麼大好處,保不齊這丫頭連皇上的面兒都沒見著就一命嗚呼了。
轉眼便來在坤寧宮前,和齡跨過了門檻,不期然回身往後看。
眼前這一條冗長得似沒有盡頭的甬道帶給她窒悶壓迫的熟悉感,紅色的宮牆,牆頭擺動的雜草,遠處層層疊疊的金色琉璃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