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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漸漸有些明白了,為什麼一開始父母和舅舅都不想讓他看那些東西。
一個古老的王朝想要站住腳,勢必要掩埋許多黑暗的過往,而隨著歲月流逝,那些黑暗層層積累,就會演變成一種常人難以接受的扭曲的道理。
但凡心性略有不堅者,都會大受打擊。
謝鈺終究沒有說出口。
馬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是的,謝大人,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只不過是善良人欺騙自己的鬼話,那些兇手和欠債的都成了大爺,坐享榮華富貴……」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用力抿起兩片菱唇,雙腿一夾馬腹,猛地跑了出去。
第79章 鵝卵石
馬冰並未走遠。
謝鈺趕上來時,發現她正高坐馬背,遠遠看著路對面河邊洗衣服的幾個女人,其中就有之前遇到過的小丫母女。
眼角的餘光瞥見謝鈺打馬過來,馬冰扯了扯韁繩,大黑馬打了個響鼻,有些煩躁地踱了幾步。
它覺察到來自主人的不快。
兩人誰都沒先開口。
這條河自西而來,橫穿白石鎮,自開封府西門入城,蜿蜒向東而去。
河面頗寬,正值豐水期,水勢甚大,隔著老遠就有嘩嘩的流水聲襲來。
日頭漸漸升高,陽光慷慨地灑在河面上,將激起的水花都映成金色。
早在白石鎮落成之前,這條河就已經存在了,晝夜不息,日夜奔騰,不知送走了多少代人,也不知目睹了多少人間的悲歡離合。
被水汽侵染的空氣中帶了河水特有的氣息,看著滾滾東去的河面,馬冰緩緩吐了口氣,漸漸平靜下來。
本來今天她和謝鈺過來,就是為了盤問王河的家人和鄰居,如今任務只剛完成了一半,還不是走的時候。
馬冰輕輕抖了抖韁繩,大黑馬剛抬蹄欲走,卻聽一直沉默的謝鈺忽然開口,「馬姑娘。」
馬冰下意識勒住韁繩,大黑馬不悅地甩了甩頭。
走就走,停就停,幹啥呢這是?
謝鈺問:「你如何看待私刑?」
這個問題可謂尖銳,但馬冰並未像以前那樣避而不答,反而毫不遲疑道:「若對象是王河這種敗類,有何不可?」
「我以為不可。」謝鈺控馬踱過來,看著遠處的人群,緩緩道,「若私刑泛濫,那麼人人都有了殺死別人的可能。」
馬冰皺了皺眉,沒有反駁。
的確。
但……
「但殺人這種事,並非人人都做得來。」謝鈺看著她,「你是這麼想的,對不對?」
馬冰抿了抿唇,沒有否認。
不錯。
殺人,聽著簡單,做起來難,有的人殺雞尚且不能,更何況殺人。
若非走投無路,誰會選這條路?
「非也,」謝鈺搖頭,「你知道人性之惡,卻依舊低估了它。現在人們之所以談殺人色變,是因為他們知道,如果無緣無故殺人,會受到嚴懲。換言之,你以為的【走投無路才會做的事】,恰恰是因為律法的約束。」
馬冰心頭一跳,終於忍不住看向他。
謝鈺看著遠處幾條打架的野狗,然後看向那群洗衣裳的女人,平靜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若以私刑代替律法,無辜的弱者將徹底淪為魚肉,王河的家人是,那些女人和孩子也是。」
人性之惡遠超想像,你永遠也不能相信人可以憑藉自我約束治理國家。
當失去律法和強權的壓制,人類將徹底淪為野獸。
馬冰抓著韁繩的手緊了緊,心臟劇烈跳動起來。
感覺她周身的尖銳漸漸褪去,謝鈺又說:「法理不外人情,若本案當真有苦衷,朝廷自然會酌情處理。但若兇手另有其人,也絕不可放任其逍遙法外。」
他的聲音並不高,語速也不快,但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謝鈺看著馬冰,像在說王河的案子,又似乎在說別的事情。
兩人對視片刻,馬冰率先挪開視線,打馬往小丫母子那邊去了。
謝鈺看著她的背影,說不清是高興還是失落。
高興的是,她確實聽進去了;
失落的是,她依舊不打算對自己打開心扉。
而在這份情緒之餘,他的心尖兒上又沁出一點心疼。
若一個人可以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迅速收斂情緒,並聽取與自己的理念截然相反的意見,那麼她的心性一定堅定得可怕,也一定經歷過遠比眼下更為極端的事件。
想讓這樣的人徹底敞開心扉,絕非易事。
河灘上滿是被水流沖刷得光滑圓潤的卵石,馬蹄踩上去直打滑,怕折了馬腿,謝鈺和馬冰都將馬兒拴在岸邊大樹上。
這裡有樹蔭,還有備受水分滋養的嫩草,正是歇馬的好地方。
兩匹馬都愜意地甩著尾巴,低頭吃草。
馬冰明顯心不在焉,以至於踩上一塊長滿青苔的圓石,腳下一滑,徑直往一旁倒去。
謝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留神腳下。」
爬牆上樹都如履平地的姑娘卻在河邊滑倒,說出去都沒人信。
夏日的衣衫很薄,他的大手托著她的胳膊,掌心的熱度源源不斷地傳進來,幾乎把那片肌膚都燙到了。
馬冰徹底回神,手忙腳亂站好了,兀自嘴硬,「一時大意而已。」
太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