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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睡得迷迷糊糊的馬冰嘟囔道:「您不叫我,我夢都要做第二個了。」
還沒睜眼,她就已經聞到近乎刺鼻的酸苦味,本就空蕩蕩的腸胃頓時一陣翻滾,苦水都要湧出來了。
她捏著鼻子,苦哈哈道:「我底子好,灌兩碗薑湯發發汗許就好了……能不喝麼?」
王衡一手端著碗,一手舉著勺子,面無表情,「兩條路,自己喝,還是用勺子?」
馬冰毫不猶豫去接碗。
本來就夠苦了,再一口一口喝,自殺麼?
可這味兒是真辣眼睛啊!
馬冰剛湊上去,就是一陣乾嘔,眼淚嘩嘩直流,本就無力的雙手越加酸軟,哆哆嗦嗦,碗中黃褐色的藥汁差點灑出來。
王衡嘖了聲,「良藥苦口,來!」
他是「良藥苦口」派的中堅分子,堅定不移地認為是藥三分毒,能不摻雜的就儘量別摻雜,導致很多常被用來改善口感的藥材毫無用武之地。
發燒中的馬冰已經被藥味兒熏得眼神渙散,咬牙瞪眼灌了藥,一度覺得自己可能就要死在這裡。
不行,大業未成……
死在這裡,未免太丟人了些!
她一把掐住內關穴止吐,菜青蟲一樣蠕動著爬到炕內側,從小包里摸出一顆酸杏干含了。
酸甜的滋味瞬間壓住藥汁的酸澀,馬冰心頭一松,差點感動得哭出來。
嗚嗚,是糖啊!
王衡:「……」
有那麼好吃嗎?
老頭兒收了碗,搖頭晃腦道:「如今的年輕人啊,越來越吃不得苦了。」
馬冰虛弱地躺在被窩裡,才要張嘴,就差點噴出藥來,趕緊閉上。
她散著頭髮,臉蛋燒得紅撲撲,平時的稜角好像都被抹平了,乖得過分。
王衡看著她,就好像看見自家遠嫁的小孫女,嘴巴也有點硬不起來了。
他帶著碗出去了一趟,回來時,手裡就多了一枚蠟丸。
「這又是什麼?」只有真正喝過王衡開的藥,馬冰才如此深刻地體會到大家對他避之不及的原因,以至於現在一看他拿出點兒什麼來就肝兒顫。
王衡朝外努了努嘴兒,略顯誇張道:「你這一病,人家連壓箱底兒的好東西都掏出來了。」
壓箱底倒不至於,但也確實難得。
別看這么小小一枚丸藥,關鍵時候能救命的。需要的藥材之多之奇超乎人的想像,便是配藥手法也要求苛刻。
如今宮中還有資格配置的,也不過三五位太醫罷了。
誰壓箱底?
病中人腦子轉得慢,馬冰盯著那蠟丸的外殼看了會兒才發現上面寫著一個「清」字,愣了下才回過味兒來,「這是清涼丸?」
若她沒記錯,清涼丸是宮中秘藥,連塗爻那等重臣都要靠逢年過節的皇恩賞賜,這開封府里誰說拿就拿得出來?
見她猜到了,王衡呵呵一笑,將蠟丸捏碎,取出其中龍眼肉大小的蜜丸遞到她嘴邊。
人老成精,這些日子以來兩個孩子的眉眼官司他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子質平時那樣沉穩的一個人,才剛跑得都氣喘了,可見懸心。
若在一天之前,馬冰或許會覺得甜蜜,可昨天袁媛的事情突然給她提了個醒:
原來不知不覺中,我已與這許多人有了如此深的牽絆。
對尋常人而言,這自然是好事,但於她……
她和大家是不同的,甚至她來開封的動機都不單純,她的過去和將來都被血色迷霧籠罩,充斥著最刻骨的仇恨。
別人看到的一切,都是她想讓他們看到的,如今的歡聲笑語不過鏡花水月。
終有一日紙包不住火,這份虛假的快樂就會瞬間粉碎。
當他們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都被欺騙,他們會怎麼想?
這幾個月的快樂是偷來的,她是可恥的騙子和小偷。
只不過冬天太冷,而這裡的人都太好了,時間一長,她就忍不住貪戀這點溫暖,忍不住欺騙自己,覺得自己仿佛也是這裡的一員了……
但一個內心被仇恨充斥的騙子和小偷,怎配品嘗情愛滋味?
她沒有退路,也不可能有退路。
看著連在睡夢中也緊鎖著眉頭的馬冰,王衡嘆了口氣。
藥起了作用,馬冰迷迷糊糊睡了一整天,中間半夢半醒又起了喝了兩次藥,然後繼續睡。
她做了許多夢,夢見了遙遠的涼州城,夢見城破當日連天的戰火和廝殺聲,曾經高遠的藍天想冰面一樣碎裂。
她夢見了爹娘和哥哥。
夢境是那樣真實,以至於她幾乎又感覺到他們的指尖碰在自己臉上時的柔軟和溫度。
然而裹挾著沙塵的風颳過,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不見,只剩下無邊無際的血色。
她的胸口劇痛,濃烈的血腥氣充斥鼻腔,低頭,劍尖戳在那裡,血吧嗒吧嗒流下去……
馬冰驟然驚醒。
她雙眼大睜,捂著胸口望向房梁,劇烈喘息。
汗水濕透被褥,她簡直像剛從水裡提出來的。
是夢啊。
她的心臟在手掌下劇烈跳動,一下,又一下。
那裡有一寸傷疤,只差一點點,神仙難救。
她本該死了的,是乳母將她死死護住,拼命用身體撐起一點空間。
馬冰用手背蓋住雙眼,慢慢平復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