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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究竟遊了多久,河水漸緩,河邊的懸崖也已變成了河灘。
喬綰只覺自己緊繃的身子驟然放鬆下來,她爬上岸,用力地擰了下身上冰冷的河水,火摺子早已被打濕再不能用,只借著銀色的月光朝前行著。
冷風吹來,喬綰不覺瑟瑟抖了兩下,肺腑的悶熱緩解了不少寒意。
走了約莫一里距離,喬綰的腳步停下了,安靜地看著地面上的血跡。
他應當受傷不輕吧?
真好。
喬綰死死抿著唇,繼續往前走。
她最終是在一處山洞找到的慕遲,他安靜地躺在那裡,臉色欺霜賽雪的蒼白,雙眸緊閉,眉頭緊鎖,身上的白衣潮濕著,胸口儘是暗紅的血跡,那根長箭仍刺在他的血肉之中。
喬綰在山洞口處站了一會兒,方才走了進去,一股血腥味涌了過來。
喬綰臉色微白,行至他身側,自腳踝處將那柄精緻的匕首拿了出來,割開他胸前的衣襟。
蒼白的胸膛上布滿一道道新舊傷痕,而那隻箭刺入的地方,一個熟悉的十字星狀傷疤赫然呈現。
只是因著是新傷,傷痕更為嫣紅詭異。
喬綰怔怔地盯著那個傷疤,盯了很久突然笑了一聲。
夢中那個殺了喬恆發動宮變的人,是他;掐著自己的脖頸說「陛下已經離去,輪到小公主了」的人,還是他。
同樣是他,將喬青霓護在了身後,毫不留情地結束了她的性命。
一個小倌不可能在兩個月後擁有宮變的實力。
所以……他果然從頭到尾都在利用自己啊。
喬綰的思緒一片雜亂。
仿佛有一抹聲音不斷地在自己耳邊說,殺了他吧,殺了他吧,他這樣戲耍你……
喬綰死死攥著匕首,下瞬猛地朝他的脖頸刺去,卻在觸到他頸間肌膚時停了下來。
她睜大雙眼,盯著他蒼白的頸部那一點滲出的血痕,手輕輕顫抖著,忍了一晚的淚珠驀地便砸了下來,滾燙的淚砸在他的胸口,突然便止不住了,一串串地掉落。
冷風陣陣席捲山洞,半晌後,喬綰用力擦拭了把臉頰,將匕首收了回來,看向他在夢中掐著自己的那隻手。
虎口處,還有那個熟悉的「綰」字。
她自以為表明他是自己的人的印記,想必當初她刺這個字時,他心裡很是厭惡吧?
喬綰拿起匕首,用力在上面劃了一刀。
削鐵如泥的匕首如野獸獠牙觸碰到了血肉,血跡頃刻冒出,那個字也血肉模糊,再看不清。
做完這些,喬綰方才抱著膝蓋坐在一旁,目光怔愣地盯著洞口處。
*
慕遲掉落山崖時,聽見那聲帶著哭腔的「慕公子」,便知道,這一出荒誕大戲已然結束。
一切都如自己所預料的那般。
長箭穿透胸口,除卻能感覺到冷硬的箭矢一寸寸鑽入血肉,意識有片刻的游移,再無知覺。
反是他飛上山崖前,身後那一聲低弱的「慕遲」,攪得他心緒難寧,像是有絲絲縷縷的鈍痛,在胸口逐漸蔓延,惹得他忍不住微弓腰身。
他知道,喬綰始終在看著他。
也知道,她已經猜到自己對她不過只是利用了。
可是那又如何呢?
而今她再無利用價值,不在意她知道與否了。
墜下懸崖的那一剎那,他克制著抬頭的衝動和心裡莫名的空洞,坦然地迎向他為自己選的落幕。
河水頃刻湧入,慕遲只覺自己全身被冰冷席捲,他憑藉著最後清醒的意識逆流而上。
就這樣不知多久,肢體都僵硬起來,恍惚中,仿佛再次回到了當初冰冷的地牢。
在來陵京之前,他其實已經很久沒有夢到地牢了。
他夢見那是一個冬日,他在地牢中書寫,只因太傅誇了幾句,第二日李慕玄那個廢物便帶人前來,將他的十指一根一根地敲斷。
指骨斷裂的聲音在地牢中迴蕩,到最後,連毛筆再無法握住。
李慕玄走到他的跟前,笑著對他說:「記住,以後見了孤,要笑。」
「皇弟。」
牢門「碰」的一聲用力關上,火盆里最後一絲火星熄滅,地牢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慕遲死死咬著牙,明知這是一場噩夢,卻不知該如何驚醒。
就如同被關在籠子裡的野獸,撞得血肉模糊卻難以得救。
他拼命地渴求溫暖,卻陷入一片黑暗與冰冷之中。
不知多久,地牢大門突然被人從外面撞開了。
刺眼的光芒帶著火熱的溫度,隨著大門的徐徐打開湧入地牢中。
光芒越來越盛,直至化作白光。
慕遲猛地睜開眼,近乎貪戀地抬頭看過去。
一貫驕縱的喬綰狼狽地出現在他的面前,渾身濕漉漉的,容色蒼白,總是充滿生機的眸子此刻也盛滿了怔愣與空濛。
卻仍散發著令人嚮往的暖意。
這只是夢。
慕遲告訴自己,而後忍不住抬起手,去靠近、碰觸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的炙熱人影。
喬綰卻飛快地朝後躲避開來,唇緊繃著,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慕遲的手僵在半空,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醒了。
又活了。
慕遲遺憾地想。
那麼,眼前的喬綰是真的。
她是真的隨他跳下山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