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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有何為難?什麼華澤之地,什麼扶朔權相,於朕而言,何曾重得過她半分?以她的靈心慧質,朕不信她對朕的心意渾然不知。」南容澈的容色緩和了許多,言語中卻仍透著君王與生俱來的驕傲與自矜,卻也道出他此時的心境——與其說是慍怒,不如說是委屈:「可她卻一意據守君臣之分,對朕的心意全然不睬。難道於她而言,朕的一片真心,尚且敵不過朝野的非議與後宮的干瀆?還是說,她心中所見與靖遠公一般無二,也以為晏麒才是那一心之良人?」
「陛下既有此話,何不當面說個明白?」小筍聽主君如此發問,自不能答,卻正好趁機將主君和凌霜再拉回一處,兩相釋疑:「小筍子這就去請將軍過來。」
「不必。」
小筍還未及抬腳,卻已聽到主君出言制止,心下不免失落,又試探著問道:「那讓將軍先自回去?
伴隨著一陣靜默,南容澈面對著正殿那邊站了移時,自口中呼出一縷隱忍而悠長的氣息,卻只說了一句:「隨她。」
南容澈的突然轉怒實非凌霜所曾料及,他轉身走開前說的那句話,如同轟響在凌霜耳畔的一聲悶雷,而他的背影卻似濃重的蘊雨之雲,舉步之間已投下一陣淋漓天露,自頂至趾澆在凌霜身上。初始只覺涼意侵懷,少頃卻浸潤成通身的潮熱。
凌霜將停在半空捧著玉螭兵符的雙手收回,不禁暗暗為方才徑直呈交兵符的舉動而自責——當時自己只想著如何有利於解當下之難,卻竟疏忽了本該對主君有更多的期待與信任。
「將軍,」蕭成轉到凌霜身側,伸出一隻手來扶凌霜起身,又說道:「難怪陛下不悅,連我也覺得你此舉實在是有些衝動了。」
凌霜點頭,卻也再無他言,隨即轉身向殿外走去。
蕭成隨後跟著,見凌霜只顧一徑向宮外走,終於忍不住又提醒道:「將軍既已知道自己此舉欠妥,怎麼不去與陛下說句軟話?陛下這時候說不定正等著呢。」
凌霜腳下一頓,卻終是沒有回頭,只解釋道:「我進宮前,家父正帶人搜尋扶朔密使,以防左少琛一事走泄,引發大變。在陛下尚未對此事明確處置之前,需先對事態施以控制。眼下不知行動之效如何,實在放心不下,至於軟話,」凌霜唇角輕輕一提,讓人辨不清那是欣慰還是隱忍:「陛下此時未必想要聽呢。」
「靖遠公親自出馬,自無差錯。」蕭成如此說著,便也腳步不停地跟著凌霜一同出宮去了。
果如蕭成所言,在江騁的十六方調度、圍追阻截之下,果然沒有一個扶朔使者得出南曄京畿,便是連方圓數百里天上飛的鶯歌鳶雁也都已絕跡,只不知其中有多少是在與此毫不相干的經飛中「為國捐軀」的。
第四十六章 夜不寐又憶初衷
至夜,凌霜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不能入睡。當她不自覺地將手又撫上床頭的錦盒,便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南容澈來府中探病的那晚。
那一刻,當她感覺到被底溫熱而略為粗重的氣息低低地吞吐在她的腰際時,身體卻如同遭遇嚴霜的桃枝一般僵住了。隨著父親說話的聲音繼續從門外傳來,凌霜的心頭仿佛有一支快騎馳入春日的獵苑,陡然驚起一陣兔奔鹿走,而擅長騎射的她卻手忙腳亂地忘記了如何張弓控弦。
「霜兒,」靖遠公的語氣平和而親切:「我看到門外停著晏府的馬車,可是晏小公子看你來了?」
凌霜的目光落在身側錦被撐起的一道人形丘壑上,幾乎是從喉嚨里奮力擠出了一個字來作為回應:「哦。」
南容澈伏在被底不作聲,卻暗暗拉了下凌霜中衣的衣角,像是在提醒她需回答得自然一點,別讓靖遠公覺出異常。然而,對於凌霜而言,眼下的境況亦已足夠異常了。
見凌霜並無別話,靖遠公方又說道:「恐你這裡不方便待客,不如請晏小公子移步我的書房用茶。」
「不用了!」不知是因為慌亂還是害怕,凌霜忽然不自覺地提高了聲調說道:「他這便要走了。」
江騁聞言沉吟了片刻,方又說道:「如此,可要我相送出府?」
「也不用,父親,您快去歇著吧。」凌霜額角滲出的細細汗珠仿佛潤物於無聲的春雨,使得她面上的桃花開得更盛了。
門外靜默了一會兒,靖遠公關切的聲音方才又傳過來:「好,那為父便不相擾了。霜兒當知待客之道,切莫失禮。」
「是,我知道了。」凌霜連忙答應,心下為父親沒有發現其實是太子在這裡而隱隱慶幸。而此時想來,恐怕父親其實已然知道當時在她屋中的人並非晏麒了——一來晏麒平日登府,定是要先行去拜見過靖遠公的,斷不會避開他徑直去和凌霜相見,更不會私自進入她的臥房;二來即使遇到靖遠公不在府中之時,偶然例外不曾先與拜會,在靖遠公於時來到凌霜門前的情況下,也絕沒有躲在屋中不出來見禮的道理——而能夠如此反常而行事的,除了太子,更有何人?
因此,父親當時才沒有走進門來,而是站在門外簡單詢問了幾句,說話間亦不曾喚她「思暖」,其意分明是不願讓太子知道她的乳名。
想到此處,凌霜仍覺得耳際發熱,並不只是出於其時對父親說謊的慚愧,亦為今時忽然頓悟父親臨去時說的那一句話,似乎寄託著自己當時未曾領會的語重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