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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立登聞鼓,本就是為了廣開言路、擴大天子視聽,登聞鼓院行事準則在於通達,事情是大是小、是真是謬,本當由天子定奪,此謂人臣之忠。然而今日劉院判一言,聽起來是為官家著想,卻全無淳化時官吏的忠貞。
太宗曾親自為百姓掏錢贖豚,自成佳話。而今劉院判藉由害怕打攪聖聽,縱容衙役當街對柔弱婦孺大打出手,還試圖標榜自己的忠心……難道劉院判還想把罪責甩給天子,認為是當今官家的氣量不足祖先嗎?」
劉荊沒想到這位年輕宗室看著斯斯文文,卻字字如刀,三言兩語之間竟給他戴上了一頂「不忠」的帽子,大驚失色,連忙頭抵磚石不敢起身:「臣冤枉……臣絕無此意!」
皇帝能忍耐臣子的政見與自己相左,但無論脾氣多好的君主,都無法容忍臣子的不忠。
趙宗楠一席話並未涉及朝政,只是一心在替自己著想,皆是金玉之言,無比誠摯,字字都說到了皇帝心裡去。
他對趙宗楠的話深以為是,看向劉荊的眼神已經有幾分不對。
劉荊出言替自己解釋,但皇帝已然對他心存懷疑,聽什麼都覺得是狡辯。
趙宗楠安安靜靜站回原位,置身事外,衣不染塵。
在旁邊悶了半天的殿前都虞侯李敬符突然說話了,抱拳行禮,聲如洪鐘:「官家,我看這事光由劉院判一個人在這兒唧唧歪歪也不是個辦法。既然苦主在此,便讓她自己把事情說個清楚!」
皇帝正是被劉荊念叨得心煩意亂,直接應允下來,叫劉荊閉嘴,滿殿身份尊貴的人都安靜,只聽周鴛鴛來說。
周鴛鴛一下子成為視線焦點,呼吸都滯澀。
她想起趙宗楠之前的話,提裙跪在地上,也顧不得緊張到頭腦發昏,直接講起她背了整三天的陳詞,一字一句將兩年來所受的欺壓和屈辱大聲說給了天子聽。
她剛剛成人,膽子不大,尚且稚嫩的聲音帶著緊澀顫抖。
可無人制止她的發言。
滿堂皇親貴戚、高官重臣就這樣靜靜聽著,叫她的話語在樑柱之間迴蕩成字字泣血的餘音。
壽州收到戕害的不僅周家一戶。早在兩年之前,藉由朝廷允許田地私賣的政風,壽州官員連同當地占山為王的匪徒,侵吞茶田、逼良為娼,叫無數村民家破人亡,反抗者皆以違逆罪論處。家裡的男丁被官府吊死在村頭,剩下婦孺走投無路,舉家自縊的比比皆是,墳塋連山,只要去到村中一看便知。
她話音落下,解下腰帶上的絛子,竟從腰間扯下一條長長的粗麻布,上面是離開壽州之前鄉親們偷偷按下的血指印,那些血印如同梅花一般綴滿了粗糙的布匹,其痛苦義憤溢於言表。
這份證據她沒有同任何人談起,藏得極深,連趙宗楠、秋月影、甚至羅月止都渾然不知周鴛鴛手裡竟然還有這樣一份東西。如今上呈天子,終於能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只求官家徹查!
劉荊終究沒能幫壽州知州攔截住上訪的「刁民」。
他汗流浹背,腦海中只餘四個字:萬事休矣。
皇帝眼看證據確鑿,更是怒火中燒,命人急召中書省、御史台立刻入垂拱殿議事,痛斥地方官吏膽大包天,壽州監司昏盲無能,登聞鼓院結黨營私,上下官署竟無人作為,實乃朝廷大辱,君王大辱。
他要求立刻派遣按察使南下壽州,把這灘渾水查個水落石出。
周鴛鴛站在角落,看這些普通百姓畢生都難以得見的大官們,跟串葫蘆似的一個挨一個跪倒在皇帝面前低頭挨訓,恍恍惚惚,一時間渾身都沒了力氣。
趙宗楠看到她這樣,輕聲同叔叔說了句話,皇帝立即召人為周鴛鴛賜座。
皇帝感念她陪同年邁阿翁千里伸冤的苦楚,當著諸位重臣之面,竟召來執筆,親手為她提下「巾幗孝子」四個大字。
周鴛鴛抱著這幅字人都傻了,直到坐著天子給安排的馬車回了柳井巷都沒反應過來,在見到等待良久的羅月止之後,雙腿一軟,竟然直接栽倒在了地上。
羅月止要被她嚇死了,趕緊把人扶起來,連聲問她情況。
「官家……我見到官家了。」周鴛鴛愣愣地說,「他還給我寫字。」
小姑娘呆呆看了羅月止半晌,眼圈一紅,終於流下兩行清淚:「羅郎君……我父母的殺身之仇,終於可以報了。」
翌日,消息傳開,整個開封都為之震動。
街頭巷陌所有人都在聊壽州之事,聊地方貪官污吏無惡不作,聊當今官家如何體恤下民,聊周鴛鴛如何苦盡甘來,竟然還得到了皇帝的賜字。
一時之間,全城人都聽得周鴛鴛的名字。聽說了官家特賜「巾幗孝子」名號的事跡。
周老丑被他們瞞了個徹底,是周鴛鴛從皇宮回到家才知道發生了什麼,自是又後怕又感慨,連連感謝羅月止的幫忙。
羅月止搖頭:「我不過牽線搭橋,其他的什麼都沒做,我一個平頭百姓,如何能一夜之間在京城攪起如此大的風浪,如今種種皆是趙大官人的本領。但此事隱私,請二位千萬莫要聲張,以免好心辦壞事,反倒害了恩人。」
兩人自是百般答應。
後來趙宗楠又著便服來茶坊,周老丑與周鴛鴛偷偷地拜謝,沒叫旁人看到。
「如今生意轉好,我叫他們把這座茶坊、連同後院外的土地一併買下了。官家一副字,比我折騰一個月的效果好上千萬倍。」羅月止笑著問趙宗楠,「聽說官家差點為鴛鴛掉眼淚呢,真的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