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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那法師嘴唇翕動,似是默念起了經文。
鄭遲風看他如此做派,笑容冷了下來:「你謹慎行事這麼多年,做過的假度牒何止百數。就算那些假僧中有不安分的人,因顧忌著假身份也會謹慎行事,不敢肆意非為,你可是這麼想的?」
「但你又可知,自十年前西夏擁立新主,頻頻擾邊,夏軍最愛做的事就是網羅諜探,假造身份。你的假度牒,已經流到西北邊關去了。」
「那些拿著沉甸甸黃金來求作偽的人,若有如此巨款傍身,怎會儘是流落江湖的可憐之人?法師多年以來閉目塞聽,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他們拿到了假度牒,會做什麼事呢?」鄭遲風聲音如刀子一樣,「你可知要這麼算起來,西北涇原路十萬將士埋骨,其中便得有百顆人頭算在你頭上!」
維那法師指腹下的佛珠終於停了。
半晌之後,低沉而沙啞的聲音才傳出監牢:「請問這位官人,按照本朝刑統,寺人犯法,方丈是不是也要同罪?靈空方丈年邁體衰,已受不得苦難,便將過錯算在我一個人身上,莫要牽扯他人了。」
鄭遲風不答,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法師到最後也膽小至此。你今生苟且,一錯再錯,如今事態敗露,承不起愧疚便想求個痛快。可知道佛家修的是來世因果,這罪誰也替不得。請法師好自為之吧。」
聽聞此言,維那法師久久沒有回話。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疲憊的嘆息之後,這位老僧終於潸然淚下。
第140章 著書立傳
「刑獄之中有陳狀遞上,聲稱朝中有人納絡市恩,牽扯進偽造度牒之案,自然要查。」
維那法師與王二皆伏法,富彥國將審訊所得的狀書上呈中書,親自交到了呂相公的手中。
呂相公兩朝任職清要,累累功過是非,今人不好定論。
但不論是政敵還是同派,所有人都須得承認,這是個官場中千錘百鍊煉成了精的人。
放眼天下,這世上怕再沒人比他懂得要如何做官。
呂相公並不接富彥國手中的狀書,望著階下站得挺拔的當朝新貴、晏相公家的好女婿,吩咐左右:「富糾察腿腳不好,快請他坐下。」
富彥國面上仍是冷的,拒而不受。
呂相見他態度強硬,自己這邊先鬆了口:「這件事我知道了,會差人去查的,你且坐下。」
「不必勞煩執政另擇人選。我即為糾察刑獄,此等涉及朝官的要案自有我來處置,鄭御史之子鄭遲風此番獻計良多,便可由他在此案中充任副手,人員是足用的,不必執政擔憂。」
呂相手中抱著一隻青玉小盞,慢條斯理道:「你性子還是急,此事仍要從長考慮。」
富彥國直言:「偽造度牒以十倍價格出賣,乃是與國爭利,偽牒泛濫導致諜探有機可乘,又涉及邊塞安寧,如此情形,難道執政還要包庇嗎?」
「你說的這件事,我也知道。」
呂相公微微皺著眉頭,語氣仍舊溫文:「好水川戰後,軍中傳信說陝西邊境人員複雜,有諜以偽僧身份偷盜情報……但不都被攔下了麼。
如今奸細賊黨死的死逃得逃,度牒也不見了蹤影,你若把這件事牽扯到汴京城裡來,山高水遠。可有何證據啊?」
「自是要查,才有證據。」富彥國並不入圈套,「就算汴京這件假度牒案同邊塞無關,這也是樁涉及朝廷吏治、朝廷威嚴的大案,容不得半分馬虎。
此時當務之急便是要徹查官吏,將所有涉案者一網打盡,以儆效尤。」
呂相公打斷了他:「如今刻坊封了,京中各寺也在清查,當務之急該是審訊造冊,將散落地方的假度牒都追討回來,清理乾淨以防後患。
你壓著開封府的案子,不著急緝捕偽僧,反倒掉轉矛頭要在朝堂上開刀子,這是何意啊?」
「執政說笑了,度牒要追,貪官污吏也要查,此乃齊頭並進之責。不光底下的胥吏要查,在胥吏之上,誰同流合污,誰隱而不報,從下到上,便正本清源,查個明白。」
呂相公靜靜盯著他:「可我聽你的意思,這是要追繳度牒在後,緝查同僚在先。」
他從位置上站起來,步下台階同富彥國平視:「從下到上,正本清源,查個明白……這話好生隱晦,何為上,誰又是源啊?」
呂相公左手背後,右手食指微曲,虛空指在富彥國臉上:「你可知今日這話傳出去,要讓別人如何說?都要說你記恨之前範文希的事,如今終於找到機會,表面上說著為國為公,實則遷怒於人,公報私仇;你抓到錯處緊咬不放,踩著同僚的前程往上爬,實則是假公濟私,沽名釣譽。」
「執政玩笑,我從無此意!」
「卿乃王佐之才,何必犯這樣的糊塗?」呂相公他卻不聽解釋,反倒抬手指向那書案之後的木座,語氣間乃是一派誠懇,「在朝為官,有升官進爵之意我自然理解,你總有一天你會坐到這個位置,又何須貪戀眼前之虛名?」
富彥國是同他交鋒多次的人,早知道他話里藏刀的功夫精深,也不辯駁,只是冷冷行禮:「弼眼界比不上呂相公,只知道在其位謀其政,做事無愧於心爾。只與執政知會,我已下定決心,即日起便著手查核,畢得吏乃止!」
話音落下,他將狀書往堂堂執政的桌案上一扔,轉身拂袖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