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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話,你說他博學多識,他便是了?他一個白字狀元,之前殿前失儀、落第發瘋,誰人不知?二位同窗的珠玉之詞,方才這廝也偷聽來不少吧,便叫他藉此題,發表見解來聽聽,看他能說得出什麼東西來。若說不出,便並無真才實學。你口出妄語,便得與這鄙陋的商家子一同離開!」
「又來?」羅月止喃喃。
「月止行不行?」王仲輔猶豫,「我可代你……」
「之前行,此次亦行。」羅月止卻不慌張,自顧上前,「仲輔莫慌。且看我給仲輔爭氣。」
站定之後,他先作揖,見過青衫褐衫二位學子,後迎著趙宗楠的目光,也向他一拜,除此之外並沒有額外說什麼。
「我旁聽多時,聞二位之語,皆深以為然,頓覺耳清目明。然確又一小事,二位君子在爭辯之中,並未給月止解惑。」
眾人疑惑,叫他解釋。
羅月止微微低頭。這一身素淨新衣裳穿得真是恰逢其時,在這樣緊迫的時候,依舊能顯得他人畜無害,並不似孫仲矩說的那樣,是個見錢眼開的賈人。
「二位君子請細察,相持之前,彼此可有探討過道德二字的定義?既要公開議題,則定義猶如樹木之根,活水之源,若這件事沒有共識,爭論不免如同抱枝拾葉,忽略其根本矣。」
他再次拱手。
「這位青衫的君子認為,讀到經書上的至理名言,民眾自然會提高道德,他所言之道德,在書籍經典之中;而這位褐衫的君子認為,張揚欲望是失德,抑制欲望則是有德,他所言之道德,在伽藍法寺之中。對道德的定義不同,自然導致二位觀點不同,久爭不下。」
青褐二位學子對視一眼,皆看到對方眼中的震動。
羅月止繼續道:「而不才所認為之道德,在於『利他』二字。普世的道德存在於生活之中,並不受嚴格限制,只由心證,不受律法制約。譬如路遇負重老叟而不助,既不違律法,也無衙役棒喝,然內心依舊感受到慚愧,便是因為違反了'利他'的內心準則。」
「這種以「利他」為標準的道德,亦有能力、地位和等級區別。民眾的道德是以鄰為善,為官者的道德是以民為善,位高權重者的道德是以國為善。」
「故而我們對於民眾的道德要求,就當是好好生活,溫良孝悌,敬妻愛子,互幫互助。而辯禮明經,通達治世,是為官者的道德,不可以把責任推卸到民眾身上。」
杏花樹下,趙宗楠眼神一動,靜靜聽他說話。
「再聽這位褐衫君子所說,僅憑欲望多寡便評判道德水準,便更有些不妥。無論內心有多少欲望,只要人沒有違反律法,沒有違反『利他』之標準,取財有道,就不能算道德敗壞。
行夫走販,雖有操守敗壞之人,但恪守商譽、與人為善者更甚,不應以偏概全。
人之為人,渴求豐衣足食、安居樂業乃生活本性,正是這種欲望,促使民眾開拓生產,夙興夜寐,促成輦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的昌盛之態。
治民欲如治水,我們應該因勢利導,使民欲流於渠,而不溢於野,絕不該從源頭封鎖,否定、堵塞和抹殺欲望,將它們定義為罪惡。」
青褐二人沉吟片刻,不由認同,皆頻頻點頭稱讚他:「治民欲如治水,這觀點確實有水平!」
「沒想到商賈之中,竟還有像羅兄這般高才遠識之人!」
「雖是賈人,但金聲玉振,令人大開眼界!」
諸學子聽完這樣一席話,皆對羅月止表現出親近,而那故意找茬的孫仲矩自始至終無人問津,他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顯得更難看了些,終是呆不下去了,於是憤憤拂袖,獨自走開,也沒有人送他。
王仲輔笑眯眯地拍拍羅月止的背,湊近笑道:「月止,千百年前江東有魯肅夸呂蒙,說『士別三日,即更刮目相待』,如今你我幾乎日日相見,怎麼為兄依舊對月止有刮目相待之感呢?」
羅月止也笑嘻嘻湊近他:「彼此彼此,方才仲輔為我出頭,譏諷孫仲矩的那幾句,真是字字鏗鏘,直說到我心裡去了,格外爽快。」
兩人假模假式、酸唧唧地互相吹捧一番,權當親近胡鬧。
羅月止高興夠了,還沒忘自己來這一趟目的,他環顧四周,突然發現少了個人,登時臉色變了,連忙又拽了拽王仲輔的袖子,著急問:「仲輔!你別笑了!你快看!不過說幾句話的功夫,那王孫貴族怎得沒影了?」
第6章 池中之物
王仲輔卻不急,胸有成竹笑答:「他雖親近白衣,但好歹也是宗室貴戚,在外頭站得夠久了,自然移座亭台,聽聞他喜歡在仙橋以北的臨水殿觀湖,你我可同去,我正好幫你引薦。」
於是王仲輔帶羅月止從東岸向南走,穿過夾道的彩棚商攤,食店酒肆,由順天門東來到臨水殿前,遞上名帖與羅月止準備的禮物,以求通報。
羅月止兩世記憶交疊,仍記得幼年時參加童子試,從蔡州到汴京,一路上拜見達官貴人,都是這樣繁縟的規矩,長大之後確是第一回 見到。
趁趙宗楠的小吏轉身進殿,羅月止抬起腦袋,好奇地四處張望。
王仲輔以為他緊張,示意他安心:「趙大官人並非孤傲不群之人,你莫要這副如坐針氈的樣子。」
羅月止笑眯眯辯白:「哪裡如坐針氈,我這是迫不及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