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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坊的范管事早知道主君今日要來,抬眼看到他身邊跟著一位清秀的書生,又聽著這麼一句話,便快步走上前來行禮,叫過主君,又叫了羅月止一句「東家」。
他以餘光見趙宗楠臉色頗佳,想必這稱呼是叫對了。
工坊空地上擺放著成捆成山的木料,各個工序上的工匠們仍在勞作。范管事跟在羅月止身邊好不恭敬,對他所有問題知無不答。
這一參觀,還真是很有意思。
羅月止事前跟趙宗楠提過,要拿石墨制膏,再燒製成筆芯。
這模模糊糊的工序,被一字不差傳達給工匠。
為了形成膏狀,匠人們先是把石墨磨為墨粉,隨後混入粘土,再添加清水、灰漿、滑石粉等佐和之材,多加攪拌,這才終於得到了膏體。
成膏以磨具壓製成細杆形狀,最後再放進窯中燒制。
其中材料、比例、火候,都需要經過無數次驗證,諸工匠耗時三十餘天,終於烤制出可以順暢留下字跡的石墨筆芯。
……這方法既像燒瓷,又像是煉藥,怪不得趙宗楠說還請來了一群醫士前來商量。
至於鉛筆外杆,製作起來反倒更簡單一些。質地柔軟的松木板經過高溫水煮,輕巧而不易開裂。木板捲成半圓細管,將筆芯放在凹槽中,上下粘合,嚴絲合縫,便成了包裹筆芯的木殼。
雖工藝技術有限,做出的鉛筆不比後世流水線機器壓制的那樣齊整,但乍一看上去已經非常像樣子了。筆芯牢固,筆身輕巧,粗細長短也算是趁手。
羅月止別的不敢說,但說起使用鉛筆的經驗,絕對比當世任何一個人都更加豐富,參觀片刻,多能問到營造的關鍵之處。
范管事吃驚地琢磨了好久,尋到機會低聲問:「東家莫嫌我唐突……您可是保康門羅月止羅掌柜?」
羅月止笑眯眯答:「原來現在出一趟門,都有人認得我了。」
「都說羅掌柜乃是文殊座下善財童子轉世,專門幫人經營生意的,百工千行都說得上話。今日一見果然如此!您遠在城中,這製造石墨筆的稀罕事兒,怎麼也知道得如此清楚啊?」
羅月止但笑不語,人說他是童子轉世,他還真裝起神秘來了。
「您方才所言不錯,字跡的深淺,筆芯的軟硬,確實是由石墨粉的多少決定的。
石墨放的多,寫出來的字便是又黑又深,但同時難免更易斷,墨跡也更易暈成灰團。石墨放得少些,削成的筆尖鋒利如針,書寫手感也更硬,字跡纖細無比。」
「如今作坊每日可產筆百餘支,不知道主君偏好哪種,故而軟硬兩種都做了的。」
范管事連忙叫人取來深淺不同的兩桿筆。為了顯示區別,硬芯筆桿刻了紅圈,軟芯筆桿刻了黑圈。
但這份細心,似乎作用有限。
對於趙宗楠這樣習慣了雙鉤執筆,枕著手腕寫小字的人來說,不論是硬芯還是軟芯,鉛筆寫字都是彆扭非常,怎麼寫怎麼抖。
接受不了,也是理所應當的。
羅月止很理解。
說白了,這東西本就不是專門給文人墨客使用,而是給老百姓們使用的。
普通人家忙碌生計,哪裡會花錢去買上一整套筆墨紙硯,在家裡閒放著?
當代文人寫個字也是忒費勁。不僅要準備四寶,其餘還有什麼筆洗、筆擱、鎮紙、水盂,專門放墨錠的玉石墨床,枕在腕下的水晶臂擱……
好多的規矩,好大的開銷。
論誰也用不起的。
但鉛筆就不一樣了,簡簡單單一根木棍子,什麼磨墨蘸水統統用不著,隨時寫字隨時用,用完往桌上一扔,全然不用收拾。
唯獨花費的精力,就是偶爾拿刀削削筆尖——可那刀多常見啊,誰家都有,更不用額外去買。
尤其要緊急記錄個日期、時辰、人名、畫個標記的時候,老百姓又沒有才子們博文強識的本領,好記性不如爛筆頭,鉛筆更是在這些情景下好用。
「多練習練習,字也是能寫好看的。」
羅月止坐在書桌前,挽起袖子,以三指單鉤的姿勢握筆,指腹貼在筆桿上,離筆尖極近,連小指都貼到了紙面上。
以毛筆寫字,要麼枕腕要麼懸腕,哪兒有這樣近到「枕指」的做法。
這奇異的握筆方式,登時吸引來趙宗楠與范管事的仔細觀看。
羅月止握著鉛筆,一開始寫字尚有些生疏,不出十個字便找回了手感,片刻之後,幾行清秀的行楷穩穩落於紙上。
其紙上所書:「探穴藏山,懷鉛握槧,徵求異說,採摭群言。然後能成一家,傳諸不朽。」
趙宗楠看完這行字,方才明白過來:「懷鉛握槧……月止所說之『鉛筆』,原來化自此句。」
「雲遊天下的墨客,若是為了隨時記載見聞,用此鉛筆的確最為恰當。月止想要突出此筆的特性,歸根到底是『便捷』二字。」
「公爺真是聰明。」羅月止笑眯眯回答。
趙宗楠見他寫得順暢,又有些手癢了,照他的握筆方法又試了試,但拗不過多年養成的飛白習慣,寫起字來仍舊發飄。
堂堂延國公年少成名,可堪同輩宗親里功課最好的一個,多少年沒寫出過如此醜陋的字跡。
他仿佛被丑到沉默了,不太甘願地放下鉛筆,輕聲埋怨一句:「硬如鐵石,寫不出頓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