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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當然不是說小娘子彈得不好。只是花有千種顏色,樹有萬般姿態,仙亦有不同的仙法。有小娘子這樣凌波飄然的,也有沉著清幽的,可憑自己的意趣施為,各有風姿,正是此曲的特殊妙處。」
王仲輔看了羅月止一眼。心說月止真是有意思,彈琴的漂亮娘子在前,單說她自己的琴便是,怎麼還突兀地提起了旁人,實在是有些奇怪。
他素來巧舌如簧,怎得今日卻不會講話了。
更何況羅月止聽琴從來都是和學子們一起的,怎麼王仲輔卻不記得有這樣一首驚艷非常,令人過耳不忘的《天風環佩》?
可誰知,這已經是羅月止能組織起來的最不得罪人的一段話了。
趙宗楠眼光就盯在他身上呢,跟催命似的。他若不這麼說,不定日後會遭這位宗室如何戲弄。
趙宗楠靜靜看著羅月止,看他對這位彈琴的娘子百般誇獎,卻不敢把眼神放在自己身上,字裡行間皆是對那位美貌娘子的回護。
他還不忘誇獎中帶一句趙宗楠的琴曲,就算是都有著落,兩邊不得罪,折中之意再明白不過。
……待人接物當真是周全。
趙宗楠自小被養在深宮,藏拙之道刻進骨子裡,素來有喜怒不行於色的名聲。
他臉上仍舊帶著淡然自若的微笑,卻有一股莫名的陰鬱從心竅中升起來,並不熱烈,只是幽幽地燃著,將情緒炙烤得有些許不適。
他很少感受到這樣的情緒波動,罕見到自己都覺得莫名。
他知道自己從未見過像羅月止這樣的人,的確對他略有幾分在意。之前忍不住戲弄他幾句,想看他的反應,看他絞盡腦汁回應自己的模樣,覺得有幾分趣味,不過玩鬧罷了,並不算當真。
趙宗楠反覆自省。
長袖善舞、巧語頻出,他一開始不正是被羅月止這份特質吸引的麼?
趙宗楠後牙咬得有些緊。
……怎麼如今,自己卻好像又不喜歡他這樣的通達圓融了?
羅月止偷偷觀察他臉色,一時間沒瞧出什麼不對來,自以為這一遭挨過去了,有驚無險,便放下心來繼續聽曲子喝茶。
正是覺得自己忒機靈,還挺滿意的。
他說話笑盈盈,對趙宗楠也沒有像之前那樣過分恭敬。趙宗楠看得出來,這是對自己之前的「控訴」留了心,如今行事作風沒有任何一點缺漏,決不讓趙宗楠再覺出他態度生疏。
可他越是這樣,趙宗楠越是覺得頗為不順眼。
羅月止對此渾然未覺。
他惦記著周家爺孫倆的苦難經歷,本就想著要幫襯一把,但暫且沒有想到門路。
今天突然遇見了趙宗楠,羅月止突兀有種柳暗花明的感受,順勢在他面前將兩人輾轉淒涼的身世細細講了一遍。
周家老幼遠上東京,除了討個活路,也是想將壽州亂象上呈天聽,替周鴛鴛死去的父母討還公道。
羅月止詢問趙宗楠,可有什麼幫忙的辦法。
趙宗楠反應卻出乎羅月止預料。
他微笑開口,仿佛話裡有話:「我早聽聞月止乃這柳井巷茶坊的座上之賓,深得佳人青眼。如今小娘子未曾出言求我幫忙,月止卻急得坐不住了,把她的事當成自己的事來操持,實在是憐香惜玉,可成一段佳話。」
羅月止聽出他話裡帶著刺,卻不知緣由。
但他沒顧得上細琢磨,注意力都放在為周家人說項上,張口便是應答如註:「官人說笑了。此事不僅關係周家一戶之得失,更關係到地方民生安穩。若他們所言屬實,這官司便與壽州千萬百姓都休戚相關,絕不是什么小事。還望官人體諒黎民疾苦。若他們有幸叫官人加以點撥,便是再好不過。」
趙宗楠心裡不舒服,但看他擺出這副為國為民、光風霽月的樣子,也是無從發作,默默喝了口茶,片刻後方開口問他:「他們在東京落腳已經有一段日子了。自己想過辦法沒有,登聞鼓可敲過了?」
「敲過了。」羅月止點頭。這問題他之前也問過周家老小,故而不必再去詢問,自己就能直接回答。
「敲是敲過,鼓狀也托人潤筆後遞交上去了,可在此之後便再無消息。」羅月止繼續道。
「後來周家老少兩個去登聞鼓院問了好幾次,次次回復都不一樣。登聞鼓院人說院判忙碌,不得拜見,只有手底下的衙役同周家人溝通。但他們一會兒說非本地主戶不可上狀、一會兒說根本沒收到周家狀紙、一會兒又說他們鼓狀有錯字不可用……顛三倒四,油鹽不進,總之是毫無個結果。後來周家想把鼓狀要回來,他們登聞鼓院竟然不給。」
「還有這事兒?」王仲輔也是頭一回聽羅月止提起,震驚道,「章法規定,天子臣民皆可上登聞鼓院陳清冤屈,怎麼可能不讓地方百姓上訴?鼓狀中若有些許誤使文字,只要不妨礙把事情說清楚,就都是可以使用的。再不濟也要退回重寫,哪兒有扣下不發的道理?」
「我也覺得其中有蹊蹺,這才讓他們暫且不做聲張,以靜制動。」羅月止回答,他壓低聲音,「壽州官吏若真有橫行鄉里的惡跡,怎這麼久都沒聽人說起過,也沒見監司去查?我看其中或許……」
「未得證據,休要妄言。」趙宗楠道,「泱泱皇城,說話需時時謹慎。」
羅月止明白他的意思,本也沒想把話說得多確鑿,故而乖乖收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