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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遲風頗有些狼狽地抬頭瞪了他一眼,叫他趕緊滾過來做事。
這精細活兒自然也不適合元憧,主僕倆加在一塊,才能勉強趕得上羅月止一個人的速度。
等分揀完畢,新上的三脆羹也涼透了。鄭遲風終於直起身子來,托著腰長舒一口氣,覺得這輩子的彎腰屈膝的分量,都在這一天屈完了。
「果然。」羅月止也不再計較什麼禮法,蹲在地上,喃喃自語,「在京中散播假度牒的,其實是兩種人。」
「度牒上所簽的日子極大可能也是偽造的,無法直接推斷出前後順序來,但從紙張磨損程度來看,應是描紅在前,刻印在後。」
其中的邏輯也很好理解。
要麼是同一撥人,一開始販賣假度牒規模比較小,精雕細琢,謹慎為之。後來發現根本沒人查核有假,膽子便越來越大,正巧銷售規模也大了,精力有限,便沒功夫一筆一筆去描,也找不到這樣的高手合作,就只能以刻印的方式來糊弄,大有其形便是。
要麼是有兩撥人,後來者得見人家販賣假度牒發財,眼紅不已,便起了類似的心思模仿作案,但水平不足,描不出人家的水平,就只能學到這樣的程度,雕刻假章一勞永逸。
「臨摹描紅之人心思細膩,沉穩多慮,遠勝後來,想從筆法中尋找突破怕是難了些。但這硃砂顏色卻是不同尋常,或許有些說頭。」羅月止蹲在地上道,「後來者既然動了刻刀,刻法上想必能留下端倪來。」
羅月止抬頭,看著雙手扶腰的鄭遲風道:「勞煩鄭官人,去幫我邀兩個人過來。」
鄭遲風沉默看著他,心想這羅掌柜看著清秀儒弱,個子也不算高,全沒什麼力氣的模樣,怎麼精力卻如此旺盛,折騰一整天了,恨不得連個氣口都沒瞅見。
那自然是兩世為人練出來的社畜耐力,和他們這種一年十二個月,十個月都在摸魚的公務員有所不同。
鄭遲風長長喘了口氣,問過人選和背景,仔細思量後覺得沒什麼問題,便差使元憧出門去找。自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好好喝了盞茶。
羅月止籌備活字之時網羅了一大批刻印人才,其中包括一名斫玉出身的老手藝人。
老匠名叫何人厚,祖籍蘇州,不僅刻刀使得出神入化,還長於目力,涉獵廣博,甚至能從印痕中瞧出印章的材質、雕刻匠人的刀工和習慣來。
大概兩柱香之後,何人厚被領著進到閣子中,不知要些做什麼,一頭霧水地行禮,沖羅月止喊了聲「東家」。
他一彎腰,便露出身後的柯亂水。這刺蝟郎君正在家裡畫畫呢,頭上一隻狼毫筆做簪,袖口上還沾著些硃砂痕,想是一路急急忙忙趕過來,自己都沒發覺。
「都來啦。」羅月止笑眯眯招呼他們。
柯亂水看了眼鄭遲風,發現自己認得,便拱手叫了聲「鄭估馬」,髮髻上的竹筆跟著他抖了抖。
「原來是你。」鄭遲風仿佛沒見過這樣不修邊幅的年輕人,半晌後才道,「郎君前些天在宜春苑蟬聯松仙,還未來得及道聲恭喜。」
柯亂水不太適應與人恭維寒暄,只說:「不用不用。」
羅月止笑著叫他們二人走近前來,小心不要踩到地上的度牒。他未曾說明緣由,只說要請教他們的事,叫何人厚看看這花押印的刻法有何特徵,而對柯亂水,則是有些顏料上的困惑要求證。
正如鄭遲風之前所說,細看之下,花押的顏色亦有差別,興許也有甚麼可用的線索。
結果柯亂水不過看了幾眼,就點點頭,垂著眼睛說道:「墨色吃得重,日久發黑,色透紙背,這是官衙慣用的硃砂。」
他手中的正是那張唯一的正品度牒。
他放下這一張,又接過另外一沓,一張張翻看過去,又還給羅月止:「這些就是最常見的硃砂印泥,硃砂粉、河水與膠水的比例都是最普通的,也是最便宜的那一種,大街小巷哪裡都是。你若要找來源,定是找不出來的。」
羅月止點點頭,將那疊粗糙仿刻章的假度牒收回懷中。
柯亂水接過最後一份,眼神停留良久。
「這些……這些不是硃砂。」
柯亂水沉吟片刻,抬頭小聲問道:「這就是近日京中傳說的那批假度牒?你們是在做什麼?」
聽他這麼說,鄭遲風與羅月止對視一眼,鄭遲風滿眼寫著:這是什麼運氣?你從哪兒結交來這麼一個活寶?
羅月止莞爾:「亂水莫慌張,我們正是在追查此事呢,來幫朝廷一個忙。」
柯亂水靜靜聽完解釋,眼神中的緊張才散去:「原來是做好事,那我放心了……這樣明艷的紅色,我曾有幸見過一次,聽說同尋常所用的硃砂顏料不同,是由赭石、金粉、珍珠粉、紅珊瑚等多種寶礦研磨而成的。
倘若午後太陽正烈時對著光去看,興許還能看出裡面透有金光。
這顏料有價無市,甚至連統一的製法都沒有傳承下來,其中用料最金貴、質量最上乘的紅顏料,因遵循了佛教七寶的教旨,被人起了個『菩薩紅』的諢號。正因為遺失正統,每家做法都不相同,你若叫我說它的來由,我怕是說不出的。」
鄭遲風卻從他一番話里抓出了重點來:「你說這顏料,意在暗合佛教七寶?」
「是這樣的。」柯亂水點頭,「莫說是南北之別,就說東京城的各家寺廟,隔不出幾里地,興許誰和誰制出來的菩薩紅都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