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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維四月。
《進士學報》經過多次修改後通過了國子監的審核,轉印千餘份,各自交到了新科進士們的手中。
第一批授官的進士即將出京了。
王介甫排名極高,自然身處其列,授將作監丞,淮南節度判官,赴任揚州。
他離京的那天,羅月止有幸與諸學子一同於城西相送。
曾子固等人本說離京前再與羅月止喝一頓酒,結果誰都沒尋出空閒來,只能在官道旁提著酒壺,一人幹了一大杯。落索了些,但都飲得真誠。
王介甫拜別諸友,臨行前同羅月止說了幾句話。
「我原本以為商人攫利輕義,與君相識後乃知此前偏頗,如今商道鼎盛,是為國家財收基本,郎君稱以商助國,所言甚善。《壬午進士學報》與《雜文時報》更為奇作,我此行南下,定會睹書而思郎君高義。」
羅月止每每聽他這樣說,都自慚形穢,以酒代言,沉默著又敬了他一杯。
他知道王介甫此去,便是一生宦海浮沉,如今這個穿戴樸素,眼神靜冷,不怎麼愛講話的年輕人,未來將入主兩府,位極人臣,成長為身著紫袍,名垂青史的政治改革家。
而這傳奇的開端竟如此悄然無息。
不過是幾個年輕人,幾叢春草,幾杯城牆邊的酒。
羅月止在旁觀這一切的時候,不由自主感受到難以言喻的恍惚。
他前生閒來無事看過幾本穿越小說,主角洞悉後世的超然通常會被定義為某種金手指,隨著故事的展開大殺四方——這沒錯,羅月止自己也憑藉未來記憶做了不少事。
但歸根結底,那種並不徹底屬於這個時代的剝離感,在某些時候其實格外難熬。
羅月止凝視著王介甫的馬車隨著官道遠去,逐漸成為天幕之下的一顆細小的墨點,暈進地平線消失不見,仿佛感到這個時代無聲息的風穿透自己的身體,將思緒吹得支離,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身邊的王仲輔扯扯他,問他怎麼了。
羅月止便笑起來:「多情自古傷離別,我與介甫不過幾面之緣,他離京赴任的時候心裡都這樣難受,等到你走的那天,我非得抱著你大腿嚎啕痛哭不可。」
王仲輔擰他臉蛋子,沒接話。
羅月止心情不好,回城後罕見地推掉了工作,獨自一個人回了界身巷。
趙宗楠正站在書房中寫字,難得看他這個時辰出現,將筆安放在玉雕筆擱上,抬頭笑問他今日怎麼回來這麼早。
羅月止沒說話,一頭扎進他懷裡。
趙宗楠摟住他:「你這有錢賺就生龍活虎的主,還有心情欠佳的時候呢?」
羅月止許久後才出聲:「你能看見我嗎?」
趙宗楠摸到他腰側,手臂用力,將他整個人托到桌子上坐著,笑道:「不僅能看到,還能碰到呢。」
羅月止唉聲嘆氣,覺得趕來找他也是白來,知己難求,人生真特麼孤獨。
趙宗楠觀察他一會兒,偷偷去撓這傷春悲秋的小郎君的痒痒肉。傷春悲秋的小郎君破防了,攔著他手,笑得很生氣:「官人該好好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還說我總不正經,你就正經了?」
「我兒時住在禁省之中,不諳世事,時常被東宮責罵,就喜歡到處找地方去藏。那時候身材瘦小,最喜歡躲去雲歸亭旁的山石底下,仿佛整個人世間就剩我孤零零一個人。」
羅月止安靜下來。
趙宗楠聲音很平靜,他其實很少說起兒時在宮中生活的往事。
「安靜太久了,又沒人來找,天黑下來便胡思亂想,是不是根本沒人發現我不在了?從山石下面出去,這世間再沒人能看得見,也沒人記得,飄飄乎乎的,成了一隻在那偌大宮城中遊蕩的小鬼孤魂。」
「後來呢?」
「甚麼後來。」趙宗楠微微低著頭,指腹輕輕摩挲他毛茸茸的眉尾。
「日子照常要過。宮闈之中不許人愁眉苦臉,怕大娘娘看了不喜歡。若日子熬不下去了,就想辦法逗自己開心,逗著逗著,就順順噹噹長大了。」
羅月止沉默了,也伸手去夠他痒痒肉。
趙宗楠不怕癢,笑眯眯任他折騰:「月止能看見我嗎?」
羅月止就不鬧了,回抱住他:「不僅能看到,還能碰到呢。」
趙宗楠聲音從很近的地方傳來:「以後若不高興了,就把我這兒當成雲歸亭旁的山石縫,來同我一起躲著,若是兩個人,總歸能看見對方的。」
羅月止悶悶「嗯」了一聲,心腹之間熱熱的,心道有這話不早說。
比撓痒痒肉管用多了。
第133章 須臾之間
自王介甫動身出任揚州,羅月止突然發覺,春夏之交,他所熟識的有官人們,境遇皆發生了諸多變化。
晁知府喜得升遷,從權知開封府事擢升參知政事,相當於從地方長官提拔為中央要臣,地位權柄等同副宰相,從今往後若還有幸見面,便要稱他一句晁相公了。
他手下的趙判官同樣右遷,帶著善理政務的累累功績,即將離京出任洪州知州,執掌一州內政。
王仲輔也終於等來了封官,聖旨傳信,授大理寺評事,黃州主簿,四月三十日前到任,不得延誤……細細算下來,距離啟程也就剩十天左右的時間。
誰成想前些天金輝門外笑著說出口的離別,眨眼間便真的到了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