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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彥國頓了頓,莊重地道出八個字來:「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羅月止心口為止一震。
富彥國乃是出使邊塞,同遼主當面博弈的當世能臣,其魄力口才足以勸退十萬雄兵,根本不是尋常人可以抵擋的。
回想當日,羅月止幾乎忘了自己是如何從富府走出來的。
只記得離開前,富彥國還跟他嘮了兩句家常,說富鶯爾和富燕爾兩個姑娘過幾日便要從外祖府上回來,家裡的繪本讀完了,怕是又要吵著見羅家小叔叔。
「到時候還望羅小員外給些面子,若有閒暇,不妨登門來坐坐。」
羅月止心想,你這哪裡是要我登門來坐坐,你這是要把我拉進戰壕里一起挨槍子呢。
幾日之後,許久未見的鄭遲風突然冒了出來,說要請他喝酒。
羅月止眨眼間的功夫便猜到了他的來意,似笑非笑看著他:「考中了功名的衙內,就是全無後顧之憂啊。行動這麼積極,看來范公《變法陳事》中所說的削減恩蔭,應是削不到你頭上?」
鄭遲風搖晃摺扇,笑盈盈看著他:「看羅小員外的反應,富相公已經找過你了。」
羅月止仍沒考慮好,不動聲色擋了回去:「我一個捐納出身的商人,如何受得起當朝相公親自招攬。」
說罷又忍不住添了一句:「秋風日涼,你還在這兒扇風,也不怕著了風寒。」
鄭遲風「咔」地一聲收了摺扇,往羅月止的方向遞了遞:「你可知這柄摺扇,是何人送給我的?」
「何人送的?」
「是十餘年前的舊事了。」鄭遲風笑容落下了一些,油滑慣了的人氣息收斂起來,便難得顯得認真。
「當時仗著自己有幾分天賦,便頑劣不服管教,父親嫌我在家中讀書不靜心,便硬壓著我去應天書院讀了幾年書。他只知道書院偏僻幽靜,不似汴京繁華迷人眼,但離家遙遠,我更是沒了束縛,日日遊玩不願讀書。」
「直到范公受晏相的邀,到了應天府書院主持教務。」
「他講書同所有夫子都不一樣。從不計較那些毫無意義的規矩禮法,倚靠在書院最茂盛的那棵榕樹底下,穿著我從來看不上眼的粗布陋衣,掌中捏著只破落扇子,說句不好聽的,我家裡的管事穿得都比他體面。」
「我一開始瞧不上他,帶著幾個頑劣的衙內一同逃學,以為自己詩賦遠超於同年,便是萬中挑一的才子,誰都不如我。直到偶然之間讀了他一篇《南京書院題名記》,方知何為錦繡文章。」
鄭遲風到現在都能背出那篇文章中的句子:「聚學為海,則九河我吞,百穀為尊;淬詞為鋒,則浮雲我決,良玉我切。」
「十三四歲的時候我便知道了,」鄭遲風笑了一下,「這樣的文字,我怕是窮盡一生都寫不出來。」
「他的講書,我再沒有逃過一場。聽講入了神的時候,甚至想著,倘若孔聖人再世,不過也就是他這般模樣。」鄭遲風繼續道,「書院建在山林里,蚊蟲多得很,他拿蒲扇趕跑蚊蟲,我便有樣學樣,也撿了個破蒲扇來使,他看了之後笑而不語,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直到一年之後他要離開書院,才突然說起這件事,親手送了柄摺扇給我。檀木的柄,絹布的面,瞧著就金貴,也虧他捨得送出來。」鄭遲風將摺扇牢牢握在手裡。
「他知道我是鄭家的孩子,知道我就算不用功讀書,未來得了恩蔭封官,做個閒散度日的衙內,腳下鋪著條一眼便能望到頭的出路。」
「但他卻對我說,世間之扇有千百種,樸素也好,貴重也罷,若想扇得起風,便得先尋摸出自己的骨。」
羅月止聽得動容,伸手想去接他手中的扇子。
鄭遲風嘖了一聲,把手「嗖」地縮了回去。
「讓你看看而已,謝絕觸碰啊。」
羅月止:「神氣甚麼,我也有扇子,官家送的象骨扇呢。」
「可有我手上這把貴重?」
羅月止莞爾,壓低了聲音:「沒有。」
「范公如今想做的事,我是必定會助他來做的。」鄭遲風話鋒一轉,「小員外,你我相識時日不算長,但我自認為截至今時,已對你有幾分了解。若論天下公心,仗義行事,你比滿京城多少權貴重臣都要赤誠。今日約你出來,便想借范公十餘年前的話來問你一句。」
「如今正逢變局,你可已尋到了支撐自己的扇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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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一些小資料:
[1]《答手詔條陳十事》:確實是歷史上范仲淹所作,變法的綱領性文章,十條綱領分別為:明黜陟、抑僥倖、精貢舉、擇官長、均公田、厚農桑、修武備、推恩信、重命令、減徭役。每一項都切合了當世的政局之失,一紮一個血窟窿。只能說沒有多年主理地方政事的管理經驗,沒有多年的磋磨醞釀,絕對寫不出這樣的文章。
[2]《南京書院題名記》:確實是歷史上范仲淹所作,范仲淹范希文雖然沒有被納入唐宋八大家,但其文學造詣絕對不遜於八大家,別說鄭遲風了,當世沒幾個人能寫出他這樣的文字。
[3]《靈烏賦》:確實是「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出處,其實不僅范仲淹,富弼、歐陽修等人同樣一生都在踐行這句話。
[4]翻譯富彥國誇讚羅月止的彩虹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