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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瞥了她所在的米缸一眼,最終沒有掀開。
不知過了多久,她從米缸里爬出來,臉上的血怎麼都抹不乾淨,明明已經涼了,又好像如剛噴濺出一般滾燙。
母親倒在地上,嘴唇還保持著叫她不要出聲的口型,而父親早已死在飯桌旁,上面留了一串沾血的銅錢。或許正是因為來者是父親的舊友,那一時的心軟,她才能得以活下去。
從此三歲的她拿著這一串銅錢顛沛流離,四處逃亡,跟著吃恰子學偷東西的本事,也算混口飯吃。
可是終有一日她還活著的消息被人得知,那殺了她父母親的人因為沒有完成任務也已喪命。
上面新派了人來斬草除根,利用她、護著她、給她一口飯吃的吃恰子死在了劍下。
那張總是罵她『不值錢的死丫頭片子』的嘴,最後喊的卻是:「快跑!」
十三年,摸爬滾打,多少次命懸一線,直到有一天她發現追殺她的人不見了,卻多了些監視她的人。那些人對她並沒什麼惡意,反倒好像只是為了確認她活著。
為此她反覆讓自己岌岌可危,以驗證那些人的目的,最終確認——他們背後的主子要她活著。
有利用價值是好事,對於她這樣一個不該活在世上,卻還在苟活的人而言,這就是救命稻草。
於是她故意將自己搞得狼狽不堪、走投無路,在雨雪交雜的隆冬摔得滿身泥濘。
便見到那人撐著油紙傘,一雙乾淨的錦靴踏進泥濘之中,朝她伸出了手。
「跟我走,我幫你。」
晏寂清如此說。
此後五年,在他的庇護與教導下,她換了一個乾淨的身份,作為『陳清和』,成為了淮安有名的女夫子。
她曾問他,為何是叫『清和』。
他說,自古詩人喜愛以清和寓意立夏,而立夏時萬物生長,是好意頭。
於是她又問:「那『寂清』什麼意思?像個老和尚。」
他也不與她生氣,耐心與她說:「『外物寂無擾,中流檐自清。』是閒靜淡然,心思澄明的意思。」
可是,被寄予如此期望的人,卻為了復仇潛伏於血雨腥風。
她和他這一路走得多艱難,只有彼此明白;所以看著賀行雲純白如紙,反而更顯可恨。
陳清和無法自控,明知道他無辜,卻不能原諒他的無辜。尤其聽不得從他嘴裡說起遷墳,說起什麼落葉歸根。
賀家的人沒有資格。
終於,新的墳地建好;賀韞雖忙得不見人,銀錢卻備得充足,故而這新墳地建得又快又富貴。若尋常人得此恩惠,只怕要感恩戴德不已。
遷墳不僅要擇吉日,更需得是陰天;偏在年前也就這麼一個合適的時候,腳程十分匆忙,但在出發前陳清和還是與賀行雲一同去了趟寺廟祈福。
京郊寶相寺是京城最有名的寺廟,烏檐覆雪,參天古樹高聳入雲,初升的朝陽破除去濃霧中的涔涔冷意,香客絡繹不絕。
據說此寺廟中求籤與掛姻緣鎖最靈驗,賀行雲有心想瞧那姻緣鎖,陳清和卻是一門心思奔著求籤而來,兩人排了許久才總算抱到了簽筒。
悠長的鐘聲下,她閉著眼,身後照耀進一道金色的光束,傾灑在她的肩頭,仿若佛陀悲憫的雙眼在那一刻望見了她。
她虔誠得搖啊搖,賀行雲不禁有些好奇,想問她求得是什麼;而隨著「啪嗒」一聲,掉出一根簽來。
他探過腦袋,卻見上面赫然寫著下下籤,是凶兆!而陳清和面色從容、虔誠不改的將那簽塞了回去,又開始搖啊搖。
「夫…」
「啪嗒!」一聲,這回卻掉出了個上上籤。
賀行雲有些猶豫與不解,小聲問:「夫子,還能這樣的嗎?」
那這求籤可以隨便改還有什麼意義?
「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陳清和笑道。
轉而又說:「你小小年紀,不要學得如此迂腐。再說,我既換了一根簽,那這一行為便也在緣法之中,這才是我的命。」
「…」賀行雲無言。
總覺得哪裡不對,又好像沒什麼不對。
於是他問:「夫子所求是什麼?」
「求世間因果報。不過或許有些難,老天有仁愛世人之心,不願見殺生之事;而我覺得,唯有一報還一報,才是真正的仁慈。」抬眼間似有一瞬的涼意,但隨即她將那簽在他額前輕敲,笑道:「騙你的,我是求這一路順利。」
陳清和眉眼彎彎,笑容燦爛,一雙眼眸明亮剔透,仿若穿梭過永夜,將蒼白的世界染上壯闊的波瀾,攪亂了他心中一池靜水。
「遷墳麼,不僅是遷得好遷不好的影響,畢竟是動人陰宅,這過程也有許多邪乎的說法,我帶你來求籤拜一拜,圖的就是個心安。希望我們這一路順順利利,平平安安。」
賀行雲似懂非懂,跟著點了點頭。
這一路相夫人本是不允他跟去的,反而是賀韞算著計劃不想兒子再與盛長明見面,故而允了他。
陳清和看穿一切,偏賀行雲還蒙在鼓裡,不知盛家的大難臨頭。
兩人出了寶相寺,一前一後登上馬車,大師則另坐著一輛,搖搖晃晃地啟程。
而越往南邊走,狂風驟起,黑雲壓境,無垠深空之中仿若被撕裂開一道口子,只聽「轟隆!」一聲,刺目的白光隨之劈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