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頁
她自認為狠心是自己最大的把握,可是,偏偏出現了變數。
她厭惡的那張臉,痛恨的那張臉,全心全意信任著她;而人非草木,她又豈會不生出猶豫。
別死…至少現在…
陳清和緊咬牙關,一路摸索著看到了四分五裂的馬車;馬兒已經跑了,爐子茶壺也被山石砸得摔得七零八碎。
「賀行雲!賀行雲!」
她不顧自己的傷勢,一邊呼喚,一邊徒手扒著那些石塊,任掌心被利物劃傷;失態的再無了理智可言,只不想再眼睜睜看著對她好的人為了她而死。
一滴滴熱淚吧嗒吧嗒落在傷痕累累的手背,直到看見那熟悉的衣袍,陳清和顫抖著指尖,幾乎就要癱倒。
她盼望著快些找到他,又怕找到的他奄奄一息。
與對相府的憎恨一般虔誠,她於心中一遍遍祈禱著要他平安。
「夫子…咳咳咳!」
賀行雲努力動了動被砸傷的胳膊,幾乎是下意識得呼喚,驟然得見陽光被刺得還有些恍惚。
突然那心心念念的容顏朝自己撲來,近在咫尺,滿眼關切,將他融進了一個柔軟的懷抱。
賀行雲遲鈍地眨巴著眼,聽她在耳邊破涕為笑:「太好了,太好了,你沒事…」
仿若做夢般怔怔地抬起胳膊,終於觸碰到了他心中遙不可及的太陽;既欣喜又小心翼翼地摟住了她的後背,輕緩地拍撫著,露出了有些呆傻的笑。
「我沒事,我沒事,你別哭。」
廢墟上兩道身影緊密依偎在一起,仿佛能夠抵擋所有襲來的風霜雨雪。賀行雲早將身上的傷痛拋至九霄雲外,恨不得能一直傷下去才好,便能多留她的關切在身邊一刻。
冬慶不合時宜地悠悠轉醒,因一直被賀行雲護在身下故而得以安然無恙,當即吊起嗓子哭嚎著撲向賀行雲,卻是『恩將仇報』,感慨起劫後餘生。
賀行雲干瞪著眼睛,想罵冬慶實在沒眼力勁,又罵不出口,只能任由那繾綣地香軟從懷中抽離。
「周大師和冬榮呢?」
陳清和跌宕的心情平復下來,記掛起同行之中的其他兩人,扯了扯賀行雲袖子。
她光顧著找賀行雲了,一路尋來居然也沒留意周大師和冬榮。他們可是去遷墳的啊,把風水大師給弄丟了算怎麼回事!當即站起身來四處探尋起另一輛馬車的下落。
「壞了!冬榮!」賀行雲也是後知後覺,一拍大腿,卻正好打在了腿傷處,痛得呲牙咧嘴,一瘸一拐地分頭呼喚起來:「冬榮!冬榮!」
「周大師——周大師——!」
「冬榮!」
天色將晚,雨水淅淅瀝瀝迷濛了雙眼,引人瑟瑟發抖。
「救命啊!公子!我們在這兒!」
微弱的聲音從石堆下傳出。
「在這兒!」冬慶驚喜地招手呼喊。
原來那周大師跳車早,本死死抱著棵樹躲過了第一波泥石流,但他卻惦記著自己包裹里做法事的東西,不幸遭遇到了第二波泥石流;冬榮為了拉住周大師也沒能倖免,雙雙被泥石流卷著壓在了下面。
好在只有傷沒有亡,三人合力將冬榮與周大師挖了出來,一瘸一拐尋了個還沒坍塌的房子躲雨。
陳清和嫻熟得將衣裳撕成布條,一圈一圈繞過那些駭人的口子;冬慶與冬榮則艱難地用火石打火。
「豐城裡有賀家的商鋪,我們緩一緩,去鋪子裡重新置辦車馬。」一番磨礪後賀行雲顯得成熟不少,有那麼一瞬間仿佛同賀韞重疊。
陳清和有意撇過頭去,強撐笑意與他玩笑:「難得賀小公子能知道哪兒有自家鋪子,進步不小。」
聞言,賀行雲學著她說教的口吻,於檐下負手而立:「那時夫子問我『請這些僕從的錢,你有算過嗎?一個府邸上上下下,一個月的開支是多少,又靠著什麼營生,多少田產鋪面,你父親的俸祿又有多少。日後府邸交到你手中,你又要靠什麼支撐?』我覺得羞臊,回去便翻看了;雖然並沒能理清楚那些帳本,但田產鋪面還是記住了些。」
說罷又蹦跳至她面前蹲下,賣乖道:「我學得像不像?夫子,我們都好好的,你就笑一個吧。」
他看出了她的心事重重,卻不知她的心事重重皆因他這張臉。
賀行雲還在堅持不懈的耍寶,幾乎將所有本事都拿來了討眼前人歡心。
陳清和疲憊地抬起手來,在他濕漉漉的頭頂揉了揉,萌生出一個念頭:若他不是賀韞的兒子該多好。
可惜,若他不是賀韞的兒子,她與他不會相遇;而他是賀韞的兒子,就註定是死敵。
「我想歇一歇。」她顫動著乾裂的唇瓣,緩緩將手收回。
滔天的恨意與不忍交織在一起,她愧疚自己居然會對仇人之子心生不忍,令她難以面對死去的那些人。
他憑什麼能不染纖塵,乾乾淨淨如從雪中來?
他的父親一手攪弄起了詭譎地風雲,置身風波里,卻又在水火外。
無數人為之喪命,他卻踩著屍骸一步步坐上了高台,還妄想能夠染指江山。
賀行雲,你該掉落進這人間煉獄,被火炙,被風卷,撕扯成一片一片;讓賀韞也嘗一嘗家破人亡,心血付諸東流的滋味。
切膚之痛,不及萬一。
陳清和將雙手藏於袖下,死死掐著皮肉,以提醒自己收起那些多餘的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