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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你殺了人,雷來劈你了?」
「殺的不是人。仙盟攻打進來時,我看到了一隻御宗的契奴。契奴,你知道是何物麼?是御宗訓妖的為奴契,簽訂出的妖奴。尋常的御獸術不過是僱傭、訓出來的是靈寵,簽了為奴契的妖卻是契奴,靈寵和契奴,你能明白差別麼?我身上就有為奴契,三百一十三年了。」
囂厲頓了頓,十分隱晦曲折地傳達了另一層含義,比如不由己。
晗色忽然想起當初在那山村里,被抓到獻祭的高塔上做過的夢。夢裡的周倚玉圍著囂厲緩步走,說了「做我的靈寵,我將舍你一半靈力,你能活,和守山人一樣,至高無上地活」的話。
他睜開眼睛,視線依然不大清晰,眼前的囂厲面容英俊又模糊,晗色像是重新認識他,也知道他話里的含義。
他想說,他的心魔是因守山人周倚玉之故,但還有那為奴契影響,不一定是發自本心的。
囂厲扯斷了指間的草,整個人都陰沉不已,心魔印沉得仿佛滴血:「那隻契奴,我殺得對。天雷再降一百道,本座還是說殺得對。原先正是擔心意外犯殺戒,我把其他人都轉移去故鄉,雖然意外被舅父鑽了空子……」
「囂厲。」
囂厲乍然被打斷,籠罩在眉間的戾氣消散,有些受寵若驚地看向他:「在,我在,怎麼了晗色?」
晗色平靜地看著他:「你有發現嗎?過去你從不和我講述你的過往和遭遇,直到你種了沉淪花之後,你才開始和我談到你在東海的零星過往,比如青梅竹馬小魚。現在你又在向我呈現你的過去了。」
囂厲楞了楞:「晗色,你不想聽?」
「不,換做半年前,我很願意、很渴望、很期待聽,想了解你,想替你分擔些許難過,哪怕什麼都做不到,做你傾訴的對象我也很開心。那時我真切地喜歡你,當你在洞穴里和我講述小魚時,我激動得不行。」
囂厲一下子喜上眉梢。
晗色冷靜地一字一句:「然而你突如其來的坦誠,不是發自真心的愛意做出的反應,而是因為你出於殺我破心魔的目的種下的情毒讓你扭曲了心意。你對我的『愛』,就像是那契奴對主人的忠誠。因為這樣虛假殘酷的『愛』,你才開始把我視為同等的伴侶,甚至對我殷勤倍至。」
囂厲的喜色煙消雲散,眼眶通紅:「不是的……」
「事實就是這樣。」晗色輕笑起來,低聲道,「我為什麼一定要走,因為我看不慣你,對你失望透頂。」
囂厲忽然連呼吸都覺疼,失望透頂,這竟然比恨意滔天更讓人痛苦。
「從前你脾氣壞,我只想著是你心硬,做的混帳事算是欺負而不是踐踏,精誠所至鐵樹也會開花呢,我還想等一等。就像你說的,我們是妖啊,生命那麼漫長,我不缺時間和耐心。那時我不怕你折騰我的身體,我把心愛看得比軀體交歡重要,愚蠢地相信你的本心不壞。我因愛你而願意被你睡,你不愛照睡不誤,所以我那時不僅愚不可及還痴心妄想。」
晗色垂眼看衣擺上繡的霸氣黑蛟圖:「而你自負,殘酷又麻木。我愛的是個自己美化了的假象。你踩在腳下的不僅是我的愛意,還有你自己的自由。直到現在,你仍在我面前,說著最真實的事跡,用著最虛偽、最扭曲的謊言。所以你……何必呢?我不想再了解你,你說話,我就像在聽凡間的志怪志人軼事,再也沒有當初的心潮澎湃了。囂厲,省省口水吧。」
說完他繼續閉上眼打坐。囂厲一直感應著他身體裡靈力的變化,他發現晗色在說那麼多戳爛他心肺的話時,身體裡的靈力迴路沒有出現起伏——這意味著他非常平靜。
那些話傷人不傷己,因為他已經接受了事實,也揭了過去。
「你真的……放下我了。」
「是啊,為了達到目的可以踐踏自己的人,還有必要嗎?」晗色認真地閉眼修煉,「你不配。」
囂厲呆呆地杵在他面前,種種情緒混雜成大雜燴,心臟里冷血和沸灼不停交替,冷血時心魔在叫倚玉,沸灼時在嚎啕晗色。但不管怎麼撕扯,晗色不要他了的事實板上釘釘。
他發著呆地回憶和他在一起時的晗色,那麼熱活,也回憶殘魂寄身在啞巴刺蝟里時看到的晗色,那麼熱烈。甄業章、餘音甚至李悠之流,他都願意去善待,現在只有自己,真切地入不了他的眼。
那個會枕在他的臂彎里甜蜜蜜地說「囂厲,我喜歡你呀」的晗色沒了。
秋風拂過滿山焦地,烏雲越來越濃重,天色漸晚,囂厲的瞳孔泛了猩紅。
他起身跑去了竹屋周圍的小竹林,挖出了一壇當初晗色釀好埋下的酒,那酒釀得偷偷摸摸,他知道是晗色期待著結為妖侶時可以拿出來的喜酒。
囂厲偷喝過,酒醇厚醉人,只是獨自喝時索然無味。
晗色專心致志地打坐,忽然感覺到囂厲拍他的肩膀:「天色不好,估計要下雨了,你到屋裡修煉吧。」
晗色睜眼先望天空,確實烏雲壓頂,他也沒二話,淡定地一撩衣擺站起來,抬眼時看到囂厲手裡拎著的酒罈,唏噓了兩聲。
囂厲跟著他走,撬掉封蓋,酒香四溢:「喝麼?」
晗色走到屋檐下,墩在那風鈴底下繼續打坐:「沒興趣,你自己喝吧。」
囂厲又跟著坐到他身邊,一口一口地喝酒,恍若漫不經心地問:「為什麼不進屋呢?介意是我們一起住過的地方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