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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夢見天光和煦,自己背靠松柏抱著劍,和一旁逆著光的人說話:「我也有一些微不足道的願望。這裡只有聒噪的鳥鳴,如果有機會,我想去看一看海,聽一聽傳說中美妙無比的鮫人歌聲。」
身旁的人當即搖頭:「鮫人不是好東西。當他們給你唱歌的時候,你就要開始倒霉了。」
這人壓低了嗓音,顯得滄桑,聲音卻與生俱來地悅耳。晗色在半夢半醒里想,太好聽了。
這個出現在世外桃源里的夢,從新歲那夜才開始,他夢見過數次,從未有如現在這樣,無比強烈地想看清身邊這個人的面目。
晗色知道自己在做夢。他在夢裡艱難地上下求索。他想借這似我非我的夢中視角,求索一個在夢中隱隱綽綽陪伴他的人,可是世外桃源的天光太刺眼,看不清。
夢裡的他歪頭:「一家之見。但聽你這麼說,想來你是聽過的?」
那人不吭聲了。
夢裡的他彈劍:「既然聽過,那你模仿著唱兩段給我聽聽。」
那人逆著光愣住,似是不可置信:「你這是拿我當歌伶取樂?」
夢裡的他肅穆:「唱不唱?」
那人吭吭哧哧半晌,委委屈屈,最終還是唱了。
此時夢裡聲沉悅耳的催眠曲,和現實里清澈悠揚的催眠曲奇妙地重疊了。
晗色在夢裡和現實里全都徹底地閉上眼,跟著夢裡經歷混沌地想著,真他娘的好聽。
似是君溫柔劇於毒,吾溫柔溺於海。
他願意在這安魂曲里睡去,但就在茫茫無際的沉醉里,天邊又起了一聲巨響,周遭錐心刺骨地震了起來。
這一震,晗色靈脈走岔,從大腿蜿蜒到後心的肌理又沸騰而起,身體不受控制地抽搐起來,連帶著魂魄都似是撕裂了一般,痛得他本能地嚎了一嗓子。
唱著安魂曲的人也被背上的飼主體溫燙到,當即停下吟唱把他抱到身前來:「你怎麼了?」
周遭地震不止,天邊沉悶的雷聲轟隆,晗色睜不開眼睛,費勁地抓著背上後心沸騰的地方,燙得神志不清:「疼、疼……」
現實中的安魂曲停下,有人在急切地呼喚他的名字:「晗色,晗色!」
夢境裡的安魂曲也停,有人在輕柔地往他耳邊吹風:「倚玉,倚玉……別睡著了。」
天邊驚雷如炸,晗色抓在背上的手劇烈收緊,一身煎熬沸騰。天光消散黯淡,他在夢裡現世睜開眼,看到了近在咫尺的面目。
眼前是髒兮兮的著急大塊頭水妖,夢裡是熠熠發光的溫柔黑蛟。
晗色視線模糊地喘著氣抱住了腦袋:「怎麼都是你……囂厲,你到底對我做了什麼、你到底做了什麼,啊?」
識海和靈脈都混亂不堪,晗色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悲懼和怨憎比地震更撼動肺腑。
倚玉,周倚玉。所以折磨了他許久的窒息噩夢,原來是守山人和黑蛟囂厲的過去嗎?
他這麼個卑賤的替身,身軀要容囂厲踐踏,生命要給囂厲渡劫,腦子和識海還要給他和他的真愛做歷史回顧,到頭來從裡到外從頭到腳,沒一寸能由自己做主是嗎?
晗色咳得眼前看不清來路,就在這時眼前人抓住了他的手,不由分說地給了他一個擁抱。
「不管他對你做過什麼,別怕,我們離開這裡,走得遠遠的,走到他追不到的天涯海角。」耳邊聲音果決,「晗色,從今以後我保護你,我為你生,我為你死!」
晗色咳了半天,天邊的雷聲消停了,地面震動減弱,身體裡的沸騰也隨之消停,放空了半天的腦子才遲鈍地繼續轉動:「你叫我什麼?你是誰?」
擁抱鬆開,大塊頭的漢子將額頭抵在了他肩頭上,含糊地念出了兩聲哥哥。
晗色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漢子從他頸間抬頭,眼眶裡的水珠頃刻間涌了上來,瞳孔化做藍色,水光照得藍色的瞳孔瀲灩生輝。
浮光從他眼裡奪眶而出,他髒兮兮、傷痕斑駁的臉逐漸變化了模樣,腮邊生出了細細魚鱗,耳後生出薄薄的鰭,恍惚之間好像回到了當初被困在水晶球里,可憐而純澈的樣子。
「是我。」這鮫人眼裡的淚光陡然落下,淚水成了金色,「是我。」
晗色不敢眨眼,伸手摸他耳後的鰭,嘴唇發起抖來:「余……音?」
「我一直一直在等你。」髒兮兮又濕漉漉的鮫人往他掌心貼,金色的淚水簌簌不能止,情緒悲喜不能抑:「主人,我終於等到你了。」
*
天光璀璨,山神白鹿疲倦又滿足地趴在地上,滿足於終於護著子民離開了虛偽又真摯的籠子,回到了她心中渴慕的過往自由紅塵。
祂的目光跟著虎妖懷裡的阿朝,比誰都充滿希冀,期待著最信奉祂、祂最想守護的小信徒回歸到她應該去的安全地方。
白鹿仰首去看阿朝原本熱烈喜愛著的凡人書生。祂相信哪怕失去記憶,書生也會對阿朝鐘情不移。他們是與生俱來的緣分,祂看得見紅線。
白鹿扭頭再看為了保護阿朝而一身傷痕累累的虎妖。他沒有能牽住阿朝的紅線,但在阿朝心口留下了一朵鮮血澆灌出的沉淪花。如今花已消失,此緣斬斷。
如此凡人歸凡人,妖怪歸山林,方合天理。
祂感到安心。
凡人書生屈一膝半蹲在虎妖面前:「你說她是我的妻子,可她當真是我的妻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