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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陽便挑著往事說,說到一半時水陰忍不住捏他的手,他猛地醒悟,趕緊問道:「等等,久寇大人,晗色還留在竹屋裡!天快亮了,到時天雷劈下來,他要怎麼辦?」
「沒事。」久寇十分淡定,說著又問周隱,「周隱,你說自己身上只有周倚玉一魂,那晗色身上也有嗎?你和他之間,誰更像周倚玉?」
「都不像,都不是。」周隱冷漠道,借用田稻對他說過的話複述,「我就是我,四海列國,千秋萬載,只有一個周隱。周倚玉和晗色只有一個,你們也都是。」
觀濤插嘴:「是嗎?可你們模樣壓根就一樣。」
「模樣?我們隨時能捏個新的長相。」
周隱冷冷掃他一眼,隨即閉嘴。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晗色。最開始,囂厲也好,他也好,無一不是拿他當棋子,然而這命途走到現在,他反倒成了最奇妙的變數。
周隱又思及另外的問題:「即便你們保住囂厲片縷魂魄令他入輪迴,但那來世終究不再是此時人,耗費這麼大力氣當真有意義?」
山陽喃喃:「有來世,就還有寄託。這世間這麼有趣,誰不想來玩一趟,不然妖怪幹嘛兢兢業業地修成人,有個來世,分開的人好歹還能有緣相逢呢……」
久寇卻道:「我不過是為了讓自己開心,管他娘的。」
周隱肅然起敬。
水陰點點頭,又實在心急如焚:「前輩,您真的確定晗色沒事嗎?」
久寇應聲,雖則他其實並不關心那小妖的死活:「放心,囂厲捨不得讓他死,最後期限前,他一定會出來。」
水陰猶有惴惴不安:「您怎麼知道的?」
「他醒來後,和你們說完話,就抱著那晗色給他換了血。」久寇朝懸在半空中的啞巴施出更多靈力,「那晗色身體裡有毒,囂厲不會解,索性粗暴地給他換了血,把他身上的毒換到自己身上。如果要拉著他一起粉身碎骨,不用花費這麼繁瑣的心思。」
水陰又是放心又是提心弔膽:「晗色之前中毒了?」
久寇一大把歲數,吃的鹽還真比在場所有人吃的飯還多,囂厲那臭臉崽子遮遮掩掩不讓他知道,殊不知那小草妖一經過手他就察覺到了合歡毒的潛伏。
久寇不僅知道合歡毒,還見過不少修士中毒的情形和下場。每個門派都有自己的獨門絕技,野雞門派也不例外。那合歡毒發作起來烈得能熬死人,還會使中毒者成為解毒者的爐鼎,身體經受折辱的同時生生被吸乾修為。所以那些被抓去當禁臠、爐鼎的修士要麼被榨乾,要麼自己受不了自盡。他先前見過一個特例,那修士年紀輕輕,中了合歡毒後選擇揮刀自宮斬斷孽根,也算是個狠人。
「小事。囂厲必定會處理好。」
沉淪花也好,合歡毒也罷,都是潛伏在凡胎肉/體裡的幽微之物。待天雷劈下來,天罰會將每一寸骨血粉碎,再強韌的心臟也將被撕裂成虛無,遑論寄在血中、心中的幽微毒素。死亡和破滅帶來痛也帶走痛,如果能帶走多一份絕望,也未嘗不可。
久寇一點也不擔心,也不需多解釋:「走之前把壞的帶走,盡力留下點好的,有這遺願不足為奇。讓他處理去,沒什麼大礙。放寬心,那晗色不會死,以後還會過得更好。」
想來這會,那小子沒準正在奮力當爐鼎。雖然天很快就要亮了。
周隱提起不禍刀起身,嘆息一聲:「天要亮了,你們忙你們的,我去接他。」
*
夜雨消停了些許,風鈴輕悠地逐風。
晗色癱在狼藉里抽搐痙攣了許久,被迫艱難地消化囂厲蠻橫灌進來的靈力。四肢百骸先是經受千尺瀑布沖刷,痛不欲生地把汪洋的靈力拆解成百川細流。
囂厲全程擁著他,慢騰騰地擦拭他體表,取乾淨潔白的衣裳給他套上。委落在地的吉服並無損壞染垢,囂厲只給自己穿。
晗色死去活來,如同拆骨重塑,痛到極致里不明時空混沌。
他好像再度被拉進天鼎山的大夢裡,夢裡他是周倚玉,眼前也有一個眼睛生得鋒利的人,抵死一樣箍著他。那人比囂厲更兇惡,靈力排山倒海一般不容反抗地湧進來。
周倚玉痛不欲生地仰首,露出脆弱易折的喉管,隨之被對方咬住喉結。
他寧願這樣被野獸咬斷喉嚨。
天鼎山蒼茫遼闊,天和地純淨成一塊剔透的冰,他在冰里渺小成螻蟻。埋在頸上的人抬頭親吻他,於是周倚玉的視線從天空轉移到地面,視線穿過廝磨的眼前人,落在他們背後不遠的冰冢。晶瑩剔透的冰面倒映周倚玉的臉,也封印周倚玉們的面容身軀。
獨占他的人好像永遠意識不到自己過度的付出和掠奪,只是愛意濃重地抱著他,天真無邪地親吻他:「我的新娘,我賜你福祉。」
周倚玉順從地張開口,保持體面地接受親吻和福祉,把永生永世的禁錮說服成自願的獻祭。
然而他的心裡卻在微弱地說:「這真像噩夢啊。我什麼時候,才能從夢裡醒來。」
他不能醒來,晗色醒了。
他睜開眼睛,先前一直模糊的視線徹底清晰,從前本來就喧囂的世界翻倍地吵鬧,遙遠的雨落花開和細弱的竊竊蟲語清晰可辨地傳進耳朵里,通身靈力充沛,靈核存蓄的靈力強得簡直要爆炸。
他有些受不了這樣纖毫畢現的新世界,一動不動地瞪了好一會的竹屋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