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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間只有一個周倚玉。」他屈指輕敲山神額角,「即便我還有來世,那也不再是我了。」
山神握住他的手笑起來:「你每次都會說這一句話,可見倚玉就是倚玉,不論多少世都不變。」
周倚玉歪了頭:「可我是第一次說這話。」
山神沖他扮了個鬼臉,而後興沖沖地揣起他飛向遠處的雪峰,祂快活地親昵守山人:「倚玉,我帶你去見你,你就明白了!」
周倚玉不明所以,帶我去見我?
他迎著風好笑地想,山神化生天鼎山中,不太懂如何合理地講人間說話,今後有時間不如多和祂聊聊人間事。
他來到天鼎山已有數年,山中廣遼,他走遍了平原,還未丈量遍山川,神正好帶他去最巍峨的雪峰,不妨從中開始新跋涉。
山神揣著他停在一片雕刻精心的冰園前,攏著他廝磨:「我們永遠也不會分離,你總會回到我身邊。」
周倚玉疑心自己看錯了,他怔怔看了半晌那光亮如鏡的冰面,恍若傀儡地撥開山神溫暖的手,徑直走到冰面前,徒然用一雙手抹淨冰面的霜雪。
隨後,他看到了冰面下封著一個閉眼沉睡的自己。
周倚玉腦海中一片空茫:「這是……我的身體?」
山神揮手掠去雪峰上的冰雪,一整片起霧的巨大冰面瞬間潔淨透明,從周倚玉所跪之處起,冰面蔓延至無盡,冰下封著一具又一具「周倚玉」。
「你走了一百零六次,這次你又回到了我身邊。」山神蹲下身體,抱著周倚玉親昵,「每次你離開了,我便把你的身體放在冰中,再等二十年,你就會回到我身邊。」
周倚玉跪在一百零六個自己的冰墓上,驟然七竅俱出血,血滴入冰面暈開。
他從來沒能數清自己身上雪花一樣的胎記有多少處,現在他知道了,一共一百零七,山神每一世,都會在他魂魄上打上一朵花的烙印。那些雪花釘在魂魄里,浮在身體上,每一世、每一生,無論他輪迴轉世到哪個地方,仙盟都能第一時間找到他。
血化開了冰面,流淌在上一世的自己身上,暈染開了額角處的一朵雪花。
一百零六代前世的記憶全部與今世共鳴,全部復甦在第一百零七個周倚玉的識海里。
*
囂厲背上的晗色忽然失控地劇烈掙扎,眼中的雪花刻印急速輪轉,魂魄疼得無法言說,他仰首向天空發狂地嘶吼。
「啊呀嚇我一跳!」田稻在周隱肩上嚇得一蹦,沒想到周隱竟然也睜開眼,雖沒有和晗色一樣撕心裂肺地痛吼,卻也提著不禍刀向蒼穹發狠地揮出了數十刀,咬肌繃成鋒利的弧度。
久寇嘶了一聲:「周小仙君,穩住,別揮刀傷到自己人,不禍刀畢竟特異,被傷了便不能輕易癒合。」
周隱一把將他推開,和晗色一樣,眼中的雪花咒印不住輪轉,持著刀發狠向前狠劈,洶湧澎湃的靈力斬碎了遠處的一片岩角,嘶聲斷斷續續地恨道:「前世、今世、來世……你們把我當什麼……」
晗色共情遠比周隱嚴重,嘶鳴著從囂厲背上掙脫,一站到雪地上,靈力呼嘯著在雪地上催生出不斷延綿的草葉,他拔出不問劍緊握劍身,驀然抽劍而出,滿掌的鮮血淋漓。
他睜大雪花覆蓋的雙眼仰首,周倚玉的殘魂伴著他的悲憤,藉由他的口血淋淋地嘶吼:「師門負我,天地負我,人世百代負我!憑什麼這樣困我,憑什麼!九天無道,神佛不公,你囚了我無盡歲月!無盡!」
晗色自己迷失在茫茫的冰冢里,他錯覺自己就是周倚玉,被這些千年萬年的寒冰埋葬,從久遠歲月前被人族推向天鼎山開始,漫長無盡的噩夢就再也無法停止。
為什麼這麼對我?
我是這人世間最十惡不赦的惡徒嗎?
一百零七世,仙盟編織了惡毒的信仰,把我推入山中一百零七次。
一百零七具屍體,天鼎山神打造了無堅不摧的冰冢,把我封進墓里一百零七次。
他們還將把我推進去、埋進去無數次。
——我生生世世不得自由,不得生,不得死。
是要榨乾我最後一滴血,嚼爛我最後一塊肉,啃碎我最後一截骨頭,由生到死,吞噬我的所有啊。身體,靈魂,全部錘爛了,嘬得乾乾淨淨。
他承受不了這鋪天蓋地、累積了一百零七世的周倚玉記憶,跪入雪地上崩潰地嚎啕,直到識海里傳入吟唱的安魂曲,那是餘音唱過的搖籃曲,啞巴哼過的鎮魂曲。
晗色的識海里湧現了這一生見過的許許多多面孔,從大黑蛟囂厲到鳴浮山形形色色的妖怪,從良善的餘音到病態的少睢,好的壞的,他們齊呼一個名字,聲音最終匯聚到一個被命運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囂厲口中,化成一聲聲呼喚:【晗色,晗色】
晗色的魂魄驟然歸位,瞳孔里覆蓋的雪花被驅逐殆盡,他一睜眼便看到雪峰的漫山遍野都覆蓋了他催生的枸杞葉,而囂厲就在眼前,鼻青臉腫地貼著他額頭,嘴唇不住念著他的名字。
「啞巴。」晗色喊他,張口聲音沙啞,喉嚨里滿是腥甜,「囂厲。」
囂厲朝他笑起來,粗糙的大手擦去他唇邊的血絲:【別怕,你是小晗色,不是周倚玉】
晗色什麼也忍不住了,他崩潰地抱住囂厲長嚎,一聲又一聲破空直達雲霄的「啊——」震碎了雪峰頂上的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