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囂厲不疾不徐地穿梭在識海里,走到中途時候,看見匍匐泥濘里爬行的自己,身後拖著髒兮兮的血痕。
他蹲下去看過往的自己,端詳半晌,想起這一幕發生何地何時。接下來,應當是正道追上了。果不其然,沒一會身後路不見人影而聞弓弦聲,箭矢紛紛如雨,少年時的自己奮力化出人形盤成黑漆漆的一小坨,倚仗身上鱗片為甲冑。不多時,血氣如霧,又如迷障。
囂厲收回目光,轉頭看追上來圍剿的正道修士。
「那東海禍妖就在那兒!不能放過它!」
訓練有素的修士們帶著捉妖法器趕到,團團包圍那坨半死不活的黑蛟,只需隨意丟出一件法器就能把他捻成渣子,但出乎意料的是,修士們在這裡起了爭執。
「我出力最多,此妖靈核應當歸我。」
「如果不是我追索到它的蹤跡,各位怎麼能找到它?靈核該歸我。」
「我不與各位前輩爭,晚輩看中它的鱗片,還望前輩剖完,這身上好的鱗賞我。」
「你倒是油滑……」
囂厲轉頭,跨過那坨有氣出沒氣進的黑東西,繼續向前走。
再走半刻,周遭環境變成了霧凇沆碭的雪林,林間有鹿,鹿下有草。
一個黑影忽然從高大的樹上砸下來,就地砸出了一個雪坑,不慎磕到了雪下岩石,爬出來時跟一隻犬一般胡亂抖身上雪,雪點和血點一起甩。
囂厲抬腿想走過去,便看見雪林盡頭有一個真正不染塵埃的白衣人緩步而來。他便停下駐足,看著那逆光而來的守山人。
「我隨意一劍,你就飛到這兒了。」
頭破血流的黑蛟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小聲:「我靈脈盡斷,還沒恢復完……」
「那繼續來吧。」
「……是。」
囂厲再看幾眼,腳步未停繼續走。走到天鼎山的溪流處,雪水化去,成溪水涓涓,兩岸有花開。
他根深蒂固地記得這兒,慢悠悠走到上游,見一黑衣黑蛟半身在水中,不禍刀自小臂上割開六七口子,帶著些黑色的血跡便沖入清澈見底的溪水,涓涓而去,花草皆枯。
其實解毒不必如此溫吞、拉鋸。只是他沒辦法,也做不了主。
沾著血腥的記憶漫長不知盡頭,囂厲隨心而動,看著一樁樁往事,越淋漓越淡漠。
再走半刻,天鼎遠去,入世再度,真正的跌宕或從出天鼎山開始。囂厲看著自己陡生心魔,孤身赴周倚玉入天鼎前的門派,一夜屠了大半修士。
天未亮,他跨過一具具屍骸,轟開了門派的禁地,到得最深處,看到了滿面牆上掛著的美人畫。畫上周倚玉還會笑。
他卷畫而出,第一道天雷至。
雷劫摧骨毀筋,囂厲手揣進了袖子,安靜地看著那黑蛟袖著畫受五雷轟頂。
這時,心魔之聲嘶啞地響在囂厲耳邊:「我當初出東海到中陸的時候,路上沒少遇到他們名門正派的圍剿,而今我比他們強,我一人來圍剿他們,以牙還牙,天經地義的很。」
「可你看,不管名門正派怎麼收妖,殺妖,怎麼個折磨妖族,那都不叫犯下殺孽,那叫替□□道。而我這個妖去殺他們人,我便是觸犯了天法,我要被雷劈個半死。」
「憑什麼?」
囂厲眨了下眼,對著那雷劫里的自己漠然:「你本該死。」
雷劫停下,黑蛟化為灰燼,那幅畫從空中墜落掉在地上,捲軸骨碌碌鋪開,畫上人如一個易碎的美夢。
囂厲揣著袖子走上前去,沒有彎腰撿,只駐足凝望。
忽然,畫上美人的笑顏變了——他眉眼含情,唇上出現了清甜酒窩。
囂厲一直無動於衷地重歷過往,然而就在這副畫前,心魔陡然失控。
*
新歲前夕,日出扶桑,東海之瀕。
囂厲出了山腹,和在外提心弔膽地護法的山陽匯合,而後一起趕到東海岸上,共祭逝者。
他手裡提著一個食盒,怔怔地對著東海龍宮方向發呆。
山陽在一邊擺好香案,忙活了半天才停下,過去拍拍他肩膀:「大少爺,行了,把你東西給我吧。」
囂厲這才回神,提著食盒過去自己擺了,山陽也就不插手。
囂厲擺完祭品,自己撩衣跪下,望著案上沐日的牌位笑了笑,俯首叩下,啞聲道一句:「娘,冬將盡,新春大吉。」
山陽沒跪,只輕微拍了拍他肩膀。但等了半晌,囂厲還是沒說話,他便無奈地抓抓頭髮。
「夫人,新春要到了。過去一年依舊太平,鳴浮山里處處生機。我和我家水兒日子和美,又是鳴浮山的和諧楷模。」山陽取過案上的靈符,邊燃邊絮叨,「至於囂厲,這大少爺今年仲春帶了一個貌美如花的可愛小草妖到窩裡去,他嘴上不說人話,不過我熟悉他的脾氣,他心裡也眷戀著......」
囂厲從發呆中回神,見了鬼一般拍掉山陽搭他肩上的手:「你說什麼鬼話?誰眷戀了?」
山陽不跟他計較,繼續叨叨:「夫人,我當年沒能照看好他,眼見他這些年來沉疴漸重,心裡痛急卻又束手無策,夜深人靜思量常不得安睡。山陽愧於受您所託,把您唯一的骨血照看成這麼個樣子……」
「夠了,老子耳朵都要長繭了。」囂厲無力地打斷他,「和你無關,我自己作的,你攬什麼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