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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而黑的墨,像那個人漆黑的眼。
而後是清澈的水,一滴滴落在那抹墨色之上,暈開了,消散了,最後成了一片難堪的灰。
那是她長兄去世後她第一次哭,也是唯一一次哭,她扯住長嫂的衣襟,哭得無聲無息,哭得寸斷肝腸。
她仍記得嫂嫂瘦弱身體的溫度,還有她衣服里那種暖暖的香;暮芸根本無法想像,她那麼文弱的一個人,要怎麼費力地舉起沉重的刀,在大開的城門之中,獨自面對著千軍萬馬。
她身體裡長著文臣的骨,站著死去,是當之無愧的大荊太后。
「陛下為反賊楚淮所挾。」暮芸深吸一口氣,將脊背挺直,幾乎是一字字地問道:「而今殉國了嗎?」
欒提頓的耳朵動了動:「我關心殿下,因為殿下是我的閼氏;至於殿下的皇帝侄子,同我又有什麼關係?」
暮芸心中抱著的最後幻想也破滅了。
欒提頓沒有正面回答,但真相難道還容樂觀嗎?城池都破了,誰還會讓先朝皇帝活著呢?
她理智上明白這個道理,卻無法抑制地想起了哥哥暮苑——也即大荊先帝駕崩的那一天。那天,無數寫著城池淪陷的戰報摺子雪片一般地飛入了皇帝的寢宮,暮芸踏進那混亂的大殿時,耳畔幾乎是同時響起了「某州某郡被楚淮屠城」的消息。
「阿芸,阿芸。」溺愛了她小半輩子的哥哥,蒼白著一張臉倒在床榻上,如同一座坍塌的山:「我在牧州華光寺後為你準備了一處小宅,今後你就住在那裡,不要再讓別人知道你的身份,明白麼?」
那時暮芸沒有哭。
她雪白的裙擺上被濺上了星星點點的血液,人還是精緻美麗的,卻仿佛已經死了一半。
「虎符玉璽,我已接管。」暮芸抓住了他的手,近乎無波無瀾地說道:「你放心去吧,阿嵐還小,我這個做姑姑的,會拼死保護他。」
暮苑怔了怔,他沉默了一下,而後問道:「姓顧的小子呢?真的反了?」
「他死了,」暮芸輕聲說:「我親手殺的。」
暮苑看見了她裙角的血,一霎時便攥緊了暮芸的手,他無聲地大笑起來,眼角卻滑落了一顆又一顆的淚水。
暮芸近乎機械地重複道:「我會保護好阿嵐,一定會的。」
她答應哥哥嫂嫂,扶著阿嵐坐上皇位,扶著他好好活下去。
可如今她做到了嗎?
她付出了那麼沉痛的代價,花費了無法計量的心血,卻連皇侄的命都沒有保住不是嗎?為了這座江山,為了侄子的皇位……她甚至放棄過顧安南吶。
此時此刻,暮芸喉中始終壓抑著的腥甜終於沖了出來,在她唇畔落成一道細細的血線。
「欒提頓,既然長安已經陷落,你留著我這個亡國帝姬已然無用。」暮芸抬手緩慢優雅地擦去了唇邊的血:「我若是你,就去娶楚淮的姊妹做閼氏。」
「殿下說得有道理,但眼下還不能放你走。」欒提頓頗有些玩味地說道:「因為救你的人來啦。」
他話音落下的同時,忽然打了個長長的呼哨,其餘幾個騎兵霎時戒備起來,幾乎是同時抽出了手中的彎刀,齊齊對準了後方的夜幕!
大地傳來了規律的震顫,那邊逐漸亮起了一條線——那是數以千計的火把組成的盛景。
「顧當家帳下先鋒鐵三石,奉主帥之命,前來誅殺蠻狗!」震撼人心的喝聲從這群荊人的隊伍中傳來,打頭的先鋒軍毫無懼色:「兒郎們!殺滅蠻狗,大當家重重有賞!」
是顧家軍!
是顧安南來了!
「不是說不來麼,」暮芸快要崩裂的心猛然一松,唇峰微顫,帶著一層薄淚笑罵:「口是心非。」
與此同時,脫木爾河的另一側也傳來了震天的喊殺聲,是何三接到了四娘和姚諒的信報,及時趕到了!
何三坐鎮中軍,振臂一揮:「鐵三石也來了?!老顧竟將他也帶來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老顧怎麼就能預料到還有這一番廝殺?這也太神了!」而後又反應過來,激動得哭著喊道:「媽的,這老狗心裡有一萬個主意,竟然連個屁也不放給我!」
欒提頓的親兵們聚在一處,臉色大變,他們隨著大單于征戰多年,還從沒有遇到過這麼棘手的情況——
荊軍竟是從前後兩方同時出現了!他們一向以行軍速度著稱,往往能憑藉速度和悍勇殺荊人一個措手不及,可以眼下這個情形,哪還有突圍的餘地?
欒提頓扣在刀上的手指動了動。
「殿下,請你站過來一些。」他轉了轉脖頸,朝暮芸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顧兄有本事,竟能真的包抄住我,現在我需要一個人質。」
「他來,是為了殺你,跟我應該沒什麼關係。」他如此坦蕩地認慫,暮芸反倒不好出言諷刺了:「我和顧安南有死仇,他想殺還我來不及,拿我當人質,你只怕是傻啦。」
眼看著先鋒軍鐵三石馬上就要殺到,欒提頓雖然面上還一派鎮定,動作卻顯然已有些煩躁,拉扯著暮芸向後退,暮芸險些讓豁延的屍身絆倒,她纖長白皙的手指在豁延胸口一撐。
「殿下,你太小瞧你這位姓顧的老相識了。」欒提頓已經失去了耐心,上前就要將暮芸提起來:「也太小瞧了你在他心裡的分量。」
此刻暮芸國破家亡,命在旦夕,聽了這話,卻忍不住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