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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高高瘦瘦,垂眸肅目,瘦得幾乎見了骨。大抵因為有州縣口音的緣故,他不大愛說話,問也只會訥訥地說一句:
「臣誓死效忠陛下。」
世人多愛說謊,但姬和不是。
如今疾風知勁草,她本該驕傲自己有雙識人的慧眼,心中卻只感到了無限悲涼。
「你家姑娘也算幸運了,」暮芸咽下了泛到唇邊的腥甜,提起一口氣笑道:「各方應該都在找我,只她派的人找對了方向——日後見了你家姑娘,她可要得意死了。」
許蘭兒低頭垂淚,很久都沒有說話。
暮芸心裡咯噔一聲:「殿下問你話,哭什麼。」
「殿下找不見她啦,」許蘭兒摘下脖頸上帶著的紅繩,從上面卸下來個精緻的翠玉扳指,就這麼跪伏著雙手送到了暮芸手上:「永遠也找不見她了。」
暮芸深吸兩口氣,終於沒能忍住,嘴角隨著她劇烈的咳掛出幾道血絲來;翠玉扳指從她發顫的指間落下,孤零零地落在了地上。
「叮噹——」
發出了直扣心門的一聲響。
長安城破之日,陸金藍攜陸氏府兵死守太平長街,三百三十七人全數喪命;陸氏嫡女拼著最後一口氣把許蘭兒送了出來,讓她去給自己報信——
「暮芸,」烈火里有她含淚卻驕傲的眼:「等你給我報仇啊。」
暮芸心頭一梗,而後身子便輕飄飄地倒了下去,許蘭兒似乎揉著她的心口大聲喊著什麼,但暮芸只看見她嘴巴一張一合,什麼也聽不見。
在這空茫的一瞬,暮芸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許蘭兒的時候。
那一年,這小侍婢才十五歲,陪著她家那個被驕縱的無法無天的小姐來陪自己聽戲。
那天是陸太師的壽辰,自己身為帝姬駕臨陸府,陸金藍自然要作陪——蠻橫的貴女明明小小年紀,卻非要穿一身桔紅,脖子上還掛著個圓溜溜的金項圈,坐在自己身邊的時候故意揚著下巴,好似非要壓住自己這個帝姬一頭似的。
「得意什麼?」
當時的小帝姬不肯服氣,陸金藍越是穿得喜慶,她越是要對著幹,著人讓戲台子上唱了個涼颼颼的小曲,點明要最淒悽慘慘的那一首。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
西風將時光殺透,長大了的暮芸枯坐在天地一隅,被許蘭兒半抱著,目光都是散的;待許蘭兒聽清她哼出的調子是什麼,眼圈霎時變紅了:「殿下。」
「古道西風瘦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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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登科樓里,一曲唱畢,樓上樓下大聲喝彩,熱鬧喧天,好似繁華盛世。
顧安南靜靜聽著,不知為何,竟感到了一陣難言的哀傷。
眾官員指著那被攙走的醉鬼笑個不停:「幾杯就喝成這樣?快快閉嘴,可別耽誤哥兒幾個聽曲哈哈!」
「噯噯,樓下這個唱得不算好,你聽過曇幽小娘子沒有?那可真是一把好嗓子吶。」
「不是聽說曇幽被符大人給……好像就摔在這樓子下邊了罷。」
「不提這個不提這個,我記得曇幽還有個妹妹,好像叫做曇心還是曇什麼的,怎麼不叫出來唱唱?」
掌柜在旁邊賠笑道:「曇心是個馴獸的,平日裡都在鬥獸籠子裡,粗陋得很,更何況前日也叫曾華曾大人收到幻園去啦。」
「要論絕色,還得是幻園裡的小娘子們,聽聞如今最受寵的是一名姓胡的姬妾,好像叫做胡梅兒——對,那可還是胡巡按的嫡女呢!」
「嗤,當時胡巡按裝得好一副清正模樣,背地裡還不是把女兒都送到了符大人床|上?」
眾人便跟著取笑了一場,又復去聊城外九郡聯軍的事。
「江東」不動聲色地將紙條揉成了一團碎末,聽著樓下咿呀呀的唱聲,心頭如有所感,忽然朝著西大街的方向看了一眼。
這柔婉的唱聲仿佛一把刀,就在這一刻,將一絲他同那邊好不容易牽起的線——
唰然割斷。
作者有話說:
其實之前陸金藍小姐姐在回憶里出現過兩次噠~
(嘆氣.jpg)芸妹身上實在背負太多了。
第31章 國破山河在(八)
打從暮芸從欒提頓口中得知亡國南遷以來, 她始終陸陸續續地聽到長安洛陽兩地的情況,但這還是第一次有親身經歷過的人對她口述,更兼把親友屬下的死訊帶給她。
暮芸知道這不會是最後一次, 但她仍然感到有些撐不住了。
她大抵猜得出自己眼下是怎樣一副鬼臉色,再加上蒙了一層黃麻子, 瞧著說不定比死人更嚇人;許蘭兒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嚷嚷著請大夫,暮芸半靠在桌上無力起身, 也只能由得她去。
大夫來得挺快。
大夫年紀一大把,是以也沒避嫌,就在這小屋裡把了脈,他身後又陸陸續續跟上了幾個模樣周正的小廝, 瞧著衣裳竟不像是一家出來的。
許蘭兒也看出了不對:「各位哥哥打何處來?」
小廝們各自通報了家門, 暮芸略略一聽,便知道這都是牧州各豪族派來的人了——想是之前便在暗處跟著, 如今見突然傳了大夫,便跟上來聽大夫怎麼說,之後也好跟主家傳話。
半晌, 大夫沉吟道:「夫人心緒難平,可是遭逢過什麼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