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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珏同他家小娘子是少年夫妻,恍惚之間,暮芸幾乎以為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和顧安南。
她暖烘烘地坐在窗邊上,帶著八分醉同被接走的夫人們依次作別,看著她們各家的夫婿或是絮絮叨叨或是關心體貼地將人帶回馬車裡去,又在雪地上留下兩排亂糟糟的車轍印。
「別的夫人都被接走啦,」她白嫩的胳膊撐著欄杆往外望:「我家官人怎麼還不來?」
沈明璋的夫人還沒走,她家那個魯小娘已經醉倒在了她膝蓋上,吧嗒著嘴巴喊阿娘。沈夫人迷迷糊糊地摟著她,對暮芸笑道:「我家的也沒來,估計是不來了,一會兒讓人把小娘送回去,我陪著殿下回幻園吧。」
不多時,沈家果然來了人,將睡著的魯小娘帶走了。
暮芸親自給沈夫人倒了杯酒:「你家的貴妾?」
「嗯,我做主給他納的。」沈夫人垂眸道:「我同他本是世家聯姻,當年成親時他百般不願。這些年……」
暮芸伸手蓋住了她的手背。
「噓,」暮芸拉上肩膀上的錦衣,看向登科樓的門扉外:「外頭來人了。」
木門一開,沈夫人不由之主地期待起來——
不是他。
只是個長隨。
那長隨臊眉耷眼,衣角上還有沈家的徽記:「主母,家裡小公子突然哭鬧不休,旁人都哄不住,還請您回去瞧瞧。」
「我兒一向懂事,」沈夫人失望地嗤了一聲:「沈明璋自己不來,竟用這種藉口打發人來喚我回去?」
那長隨不敢出聲了,只跪下磕了兩個頭。
「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沈夫人閉了閉眼:「罷了,去備車。」
沈夫人側身在眼角一拭,又回身去看暮芸;一地狼狽零落的繁華里,曲終人散了,可她還在原地。
孤零零的只剩自己。
暮芸卻對她微笑起來,擺擺手示意無妨,讓她快些回去。木門關上,暮芸臉上的笑容卻又淡了,她重新趴回欄杆上,心知顧安南就和那沈明璋一樣,今日是不會來了。
此人,看似百毒不侵沒個正經,其實平生最是言出必行。
既然他說只是表面夫妻,那就真的是要和自己斷了。既然如此,怎麼還能奢望他真的像個尋常丈夫一樣來接妻子回家呢?
啊,但是。
但是他曾經答應過的。
那時她才十五歲,顧安南也剛進金吾衛沒多久,有時候他們約好了偷偷出宮去玩,她總需得等他下值來接。
「需要等多久?」那時的小帝姬問:「唔,要是到了點鐘你還沒來,我就再數十五下,超過十五下就不等了!」
「好你個小毒婦,前大門離寶月殿隔著整一里,你想跑死我?」少年金吾衛騎在牆頭,笑吟吟道:「一炷香吧。只要給我一炷香,你閉上眼再睜開,不管多遠,我一定會出現在你的眼前。」
蘭蘭半跪在她旁邊:「殿下,要宵禁了,咱們還等嗎?」
「再等一炷香,」她哈出一團白汽,眼裡還剩最後一點小火苗似的希冀:「就再等一炷香。」
雖然明知等不到,但還是想等等。
宵禁的梆子聲響了起來,西大街上的小二們吆喝著送走了最後一波不肯走的客人;路上的攤販打著招呼收拾東西回了家。
香燃了一半。
華燈漸漸落幕,只剩下街道上用來給巡邏兵照亮的大燈坊還亮著,稀稀落落,顯得有點可憐。
香只剩一寸。
登科樓的樂聲還在,樂官們卻顯然都有點困了,曲聲拖拖拉拉地不成調子;曇心去叫他們各自家去,還絮絮叨叨地讓快些走,別讓家裡人空等。
而暮芸,親眼看到最後一點點香的火苗也沒入了灰燼里,明明滅滅地掙扎了幾下,最後消散成了幾道虛無的煙。
原來真的已經來不及了。
顧安南是真的不要自己了。
蘭蘭知道她在期待什麼,有些不忍:「殿下……」
暮芸拍了拍她肩膀,勉強笑道:「去吧,備車。」
蘭蘭下了樓,她去趴在那欄杆上不肯動,賴了半晌,終於還是抵不過冷風,失望地睜開了眼。
暮芸:「……」
黑色的甲,黑色的靴,黑色的發,還有雙黑白分明的眼。
他靴子上全是泥,衣角和眉梢都掛上了雪沫,顯然是一路迎著風急急忙忙跑過來的,看那衣擺上的泥土,說不定路上還摔過一跤。
「看什麼看,」樓下男人站在一地雪色里,因為光暗看不見的緣故,仰臉看來的視線顯得有些茫然:「想什麼呢?」
暮芸的鼻頭唰一下就酸了,胸腔里本該古井無波的那顆心瘋狂跳動。恍惚之間,竟然好像什麼都沒有變過,少年金吾衛在紅牆下對她張開雙手,笑起來比世間一切更美好。
「軍營里沒車,」顧安南不知她在瞧什麼,故作冷淡地咳了一聲,大抵是因為他剛從校場上回來,聲音帶著些風塵僕僕的低沉嘶啞:「車都被陸銀煙那野和尚套走了,而且也已經宵禁了。」
他來了!
真的來了!
暮芸眼圈一紅:「顧安南!」
「嗯?」顧安南循聲抬起頭來,衣擺像條不耐煩的大狗似的甩出個弧度:「我在,別喊。」
暮芸鼻子愉快地津起來,中和了那股湧上來的酸意:「顧安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