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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玘步伐一頓,調轉方位,走向殿外東側的楓樹。
楓樹的前方,已被人擺上小案與供果。他來到案邊,抬頭望月,對那不動的清光凝上一陣,便將手中燈盞放置在地。
魏玘垂眸,注視面前的楓樹。
——它快要追上他了。
三年前,他自照金山帶回它時,它尚是一枚小而硬實的樹種。之後,他親手種下它、澆灌它、照護它,看它破土萌芽、倔強生長。
最初,他很擔心,大越的土壤不適合楓樹存活。可現在,它幾已能平視於他。
日子真快啊。魏玘勾起唇角。
他低頭,望向舒平的手掌,瞧見水作的一泓月,如紗般攏上他指尖。
這樣的月淨透又漂亮,有常青的美麗,照著現在的他、從前的他,也將照著未來的他。
魏玘曲起長指,捉住這寸月,爾後又鬆開,讓月順風消散。
時至今日,他的光已然停泊身側。他可以輕易吻上她、抱住她,無需去捕當空的月亮。
魏玘不作聲,氣息近乎收斂。
他想了很久,受三五回冬風颳掃臉頰,終在月色乍白時,打開了今夜的聲響。
「要阿蘿有孕,是我的過失。」
「若非魚鰾破損,她未必會懷上我的骨肉。」
阿蘿懷胎,並不在二人近期的計劃之中。他們的孩子源於一場意外,來得突然而倉皇,完全打亂了他們對未來的所有規劃。
「孩子來得不巧。眼下不是養育子嗣的最好時機。」
這確是一句真心實意的低喃,但無關阿蘿,只是他魏子玉一人的過錯。
自從得知阿蘿有孕,魏玘面上從容,心下局促不安。
曾經那獨享阿蘿的說辭,忽成為碎裂的假面,不再容他躲藏其後、以此為掩飾。
不久後,他就要做父親了——他,生在王室、長於廝殺、以算計為本能、吞咽惡意的一個人,將要與愛人共育子嗣了。
他真能做一名稱職的父親、合格的丈夫嗎?
若論此事成敗,魏玘堅定地相信,卑劣的自己會兵潰如山倒。
可或許,他也並沒有那樣堅定。
當阿蘿垂著睫、赧著頰,懵懂又嬌怯地告知他孕事,他耳畔嗡地一炸,只覺天旋地轉,好像盛春的百花在腦內綻放,堵塞了他的思想。
對於那時的具體想法,他大多記不清了。
但今時今日,他依然記得,迷茫到來前,莫大的狂喜籠罩了他。
狂喜之後,還有嚴謹周正的飲食、親自點算的燎爐、積案盈箱的醫書、事先準備的抓周物什,與那怦怦亂跳、期待也緊張的一顆心。
一切都是真的。魏玘確實不算堅定。
如若不然,在揭開衣縷、撫往妻子的小腹之前,他何必先搓手掌、反覆呵氣,直至捂熱了、暖和了,方才謹慎又虔誠地貼上?
這樣的行為每日一次,他感受她隆起愈增,心裡的渴盼越發分明。
——他也想做一名好父親。
對於孕育子嗣之事,魏玘有退縮,也有前進。
他一邊退縮、徘徊,一邊前進、蹣跚,而前進的距離終歸比退縮更多。
「我會努力的。」這是承諾,也是行動。
王室如何,卑劣又如何?她是他的妻子,是他獨一無二的愛人、義不容辭的責任。
他確實不知該如何做一名好父親。可她愛他,他的父親愛他,他的老師、朋友也愛他,都將成為他的榜樣與方向。
他不是孤身一人了,從今往後,再也不是了。
魏玘合了唇,在沉默里站了片刻,便撩袍,向楓樹徐徐跪下。
楓樹俯視著他。他沒有抬頭,只低身,對月伏拜,與巫族人的祈願之姿如出一轍。
「蝶母在上。」他聲音平靜。「今日是我生辰。」
「我雖是越人,但我所求事關妻兒,淌有巫族血脈。你……您或許可以聽見。」
「我魏子玉一生不信鬼神,是狂妄自傲、罪無可恕的異徒。」
「但請蝶母心懷仁慈,佑我妻子平安生產、孩兒無病無災。若要懲罰我不敬,便叫我一人來擔,不要因我過錯而遷怒妻兒。」
說完這些,魏玘叩首,靜候至禮成,便起身,向千秋殿走去。
「窣……」清風逐雲。
月明千里,一席輝華之中,人聲淺淺響起——
「子玉!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身子好些沒有?」
「我無事了!一瞧見你,我就哪兒都爽利了。我要你抱著我睡,整夜都不撒手。」
「知曉了。這話你說過千遍,我怎會不依你?」
「來。讓我摸摸。摸完孩子,有物件給你。」
「哎呀,不要搓了,也不准摸了!你再這樣,准要把我倆都給磨禿了。」
「你倒不如先來說說,那樣多小絨花,你最喜歡哪一個?」
……
當不敬之人初敬鬼神,鬼神便回應他的祈願。
越書記載:永徵四年五月,元德皇后平安正產,誕下一女。高宗喜極而泣,賜名穆清,取穆如清風之意,詔封昭仁公主。
第131章 髫年禮
九月,丹桂飄香。薄風拂來,掃動竹紙紛飛,被人叩掌壓住。
氣流頃刻彌散,魏玘的手卻並未鬆開。他紋絲不動,在案前宛如凝滯,目光散漫而焦躁,掠往紙上文字,與旁側的一籃石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