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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有的過去無從更改。尚存之人只能痛定思痛、砥礪向前。
所以,他要返回巫疆,解決錯誤的根源。
辛朗斂笑,口吻鄭重又歉疚:「我確實不是稱職的兄長。」
「但我會努力結束這一切。」
言罷,他忽然有些侷促,眼神閃爍,探向阿蘿,恰對上一雙剪水的杏眼。
阿蘿凝眸,望他良久,兩扇長睫些微翹著,叫人辨不出喜怒。
辛朗越發忐忑,正要再說,忽見她抿起雙唇,浮出小巧、微陷的梨渦,笑靨如山泉清甜。
「我覺著你挺好的。」阿蘿柔聲道。
她嗓音恬淡,如春風拂面,一字一句分外認真:「你救了我。」
「許多、許多次。」
——譬如昨夜,亦如從前。
阿蘿記得,她被柴榮推出樹叢時,辛朗雙拳緊攥、咬緊牙關。
她也記得,柴榮親口說過,他曾欲對她行不軌之事,遭遇辛朗阻撓,才未能得逞。
她更記得,魏玘告訴她,在蒙蚩離去後的漫長歲月里,是辛朗求巫王留下她性命,更年復一年地探望她,罔顧她知曉、察覺與否。
真奇怪啊,她這名陌生又熟悉的兄長。他悄悄護著她,好像怕她極了,又好像愛她極了。
這一點奇怪,落入她眼裡,就成了非凡、難得的可愛。
比起她的子玉,他或許不大聰明,也不夠厲害,不是威風凜凜的雄獅,更像呆頭呆腦的黑熊。但他始終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守護著她。
世上的所有兄妹,都會像這樣相處嗎?
阿蘿不知道。她和他一樣,也不大聰明,只倍覺欣喜、滿懷感激。
「多謝你。」她輕聲道,「阿兄。」
稱謂拋落,辛朗心弦驟緊,神情近乎凝滯。
對於阿兄二字,他幾乎不曾抱有期望,想自己虧欠阿蘿太多,只做友人也好,再不敢生出取得她原諒、與她兄妹相認的奢求。
可她終究原諒了他。確切說,她從未埋怨過他,更撫平他愧怍,令他與自身和解。
那些壓在他肩頭、源自父親的過錯,竟於此刻,因這簡短、柔婉的一聲喚,消失得無影無蹤。
忽然,少女驚聲一曳,拽回他心神——
「你、你怎麼了?」
阿蘿手足無措,半身微傾,眼眸慌忙眨動:「你為何哭了?你不喜我這般喚你嗎?」
辛朗搖頭,胡亂抹了淚,扯出笑來。
「沒有的事。」他有些靦腆,「我是太喜歡了。常言道,男兒有淚不輕彈[1]。我如此失態,你不會嫌我蠢笨吧?」
阿蘿不料他如此反應,愣了須臾,撲哧笑開。
「自然不會。」
她圈起茶盞,輕輕摩挲著,又道:「男子也可以哭的,只是你哭得不算太好看。我也見子玉哭過,比你更漂亮些,要我好喜歡。」
聽她跳脫、單純,辛朗忍俊不禁,心底愁雲徹散。
「他是該比我更好。」他道,「倘若他沒有我好看,那就是他配不上你。」
話到此處,中堂氛圍愈暖,離別的凝重已被沖刷近無。
借著眼下的活絡,辛朗心念微動,記起今日的另一個目的,略微收斂笑意:「我離開前,還有一事想請你幫忙。」
眼見阿蘿歪首、示意繼續,他又道:「可否剪下你一寸髮絲,讓我帶回巫疆?」
「髮絲?」阿蘿奇道,「這是要作什麼?」
辛朗閉唇,猶豫須臾,才道:「我是想帶給……我們的母親。」
——我們的母親。
阿蘿聞言一怔,心念恍惚難明。
母親於她太過遙遠,不曾被蒙蚩提及,也只活在旁人的故事裡,譬如她讀過的書籍,也譬如誕下魏玘、又利用魏玘的鄭昭儀。
一時間,她沒了主意,給不出任何應答,只得漸漸收攏纖指。
辛朗留心她變化,忙道:「不必勉強!」
「無需為此有所負擔。如果你不願意,只當我從未提過。」
他低目,望向案間的熱茶,低聲補充道:「我只是……猜測她興許想要。」
阿蘿睫羽一顫,朱唇抿得微白。
二人對坐,再度陷入靜默。如凝的氣息彼此焦灼,緩慢淌過周遭。
半晌,才聽阿蘿道:「她想要嗎?」
「我的……頭髮?」
——問得輕輕細細、十分困惑。
辛朗並未抬目,仍盯住那茶,難言的愧疚再度漫上心房。
但很快,他沉息,依憑自身理解,與阿蘿闡釋道:「或許,未必是頭髮,亦可是其它與你有關的物件,如手帕、髮飾等。」
阿蘿聽著,秀氣的眉不禁顰起,似乎更迷茫了。
「是嗎?」她喃喃道,「我還以為……她不太喜歡我,就像巫王那樣。」
辛朗扯動嘴角,又一次露出苦笑。
「我不知她作何想法。」他坦誠道,「但我以為,她也許並非如此。」
他與阿蘿的生母,是個細瘦、荏弱的女人,常年纏綿病榻、鬱鬱寡歡。她眉眼寡淡,極少露笑,和巫王仿佛恩愛,卻又好似疏遠。
在他記憶里,母親從不曾忤逆父親,接受所有安排,好像沒有任何意願。
母親的眼型也平而鈍,有著與阿蘿相似的杏眸。可自母親眼中,他總能捉到一抹憂鬱,如霧般朦朧懸宕,令他猜不出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