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頁
「可是,子玉……」
阿蘿輕輕笑了一聲。她與他分離,撫開他微碎的鬢髮,看他顫動的眸子。
梨渦里的圓珠,受她唇角牽動,極快地滑落下去。
「我們不能再繼續了。」
是她錯,錯在未察陷阱、隻身入夢,錯在意志不堅、渾渾噩噩。
她以為他變了,以為他會詢問她、聆聽她,可事實是,他從來沒有變過。
也是他錯,錯在給她自由,卻不願打破籬欄,只讓她在掌心舞蹈,對她作無聲的掌控。
他在污濁里廝殺,貪戀她純澈,剛愎自用,最終釀成苦果。
從始至終,任何真相都無法傷害阿蘿。
能傷害她的,只有她在乎的人——只有這個強硬、擅斷、孤行己見的他。
阿蘿動身,徐徐撤向後方,與魏玘拉開距離。
她垂眸,不再看他,只俯身,任細小的青影攀上手腕,便再退,隔開近乎五步,又對那滯立原地之人,落下端方、周正的一禮。
「明日巳時前,我會離開。」
她的聲音依然很輕,攜著她離去的背影,盪在晚風之中。
「這段時日,多謝肅王殿下照拂。」
……
倒影池邊,魏玘靜佇。
近處,燭火成片,牽連如絲,將月光燒得寸斷。
遠處,人影屏息,悄然默立,旁觀一切,久久不敢上前。
晚風撲面,掃過滿池雪色,卷上魏玘的身軀,在他眉骨懸停。他感到風是冷的,夾著冬般的涼意,吹散他滯凝,打醒他一點神來。
魏玘沒有開口,只勾唇,牽出極淡的薄笑。
今夜的一切太過相似。場景相似,對白相似,處境也相似。
後果卻截然不同。
上一次,在冷牆之前,他也曾那樣問過她、苛責過她,對她強行刻下一吻,宣出他無處安放的怨妒,迫使她正視他的情意。
這一次,在倒影池邊,二人的對話如出一轍,反而撕開血肉,將緣分盡數掐斷。
魏玘仰頭,看向弧月,眼底浮現清明。
月也是冷的,是一泓彎彎的淺色,像他如今錯失的笑眼、再難尋覓的真心。
他該做什麼呢?他還能做什麼。
至今他所有作為,無不踐踏阿蘿本意,漠視她情感,將意志凌駕於她,輕視她能力,忽略她堅韌,也因此重創了她的心。
為他自己的偏執,他錯誤地認識她、理解她、對待她,當她是脆弱的藤蘿。
可她從來無需纏枝,本是堅韌的蘆葦。
她確實單純、纖柔,可她更通透、果敢、倔強、決勇,哪怕身臨卑劣也心存善意,為銘記痛楚而忍受磋磨——這惹他越發傾慕、分外喜歡。
也令他無顏再面對她。
魏玘無法開口,無法留住阿蘿,無法求她別走。
他傷她太多,沒有這樣做的資格。
是他虧欠了她。
魏玘垂手,撥向池裡,撫上一隻小船,將之勾入掌中。他嗅到桐油與暗香,又被暗香一燙,手腕越發沉,險些丟掉指間的物件。
「殿下……」
不遠處的川連終於開口。
「是屬下失職。這是屬下的過錯。請殿下降罪。」
方才,他與二人相隔幾尺,旁觀所有,遂在此刻雙膝一彎,跪於卵石小徑上,垂首如凝。
「如若娘子考驗當日,屬下寸步不離,定不會容少主放肆。」
「悲田坊處,屬下跟進不嚴,理當料中娘子會詢仁醫會會首,本該有所……」
「夠了。」魏玘打斷道。
川連一怔,抬首,看見波紋泛漾、經久不休。
池中的紙船越來越少了。
雪光堆疊著,一片又一片,紛紛灑灑,在魏玘的懷中凝聚。
肅王仍是冷峭的,若無其事,不顯容色。他有從前的鋒芒、如常的體面,黑袍滾動時,能撕開夜幕、斬斷皮肉,刮出白骨森森,令人畏懼、崇敬。
但此刻,唯獨此刻——
修長的指在顫,有力的臂也在顫。
他倉皇、緊促地,又平穩、冷泰地,拾起一隻又一隻紙船,摘下一段又一段月光。
「放她走。」
魏玘重複著,低啞地。
「放她走。」
這是最好的結果,是她想要的、最好的結果。
……
配殿內,燈火通明。
阿蘿坐於案前,收攏物件,將之理入行囊。
青蛇盤踞,精神不濟,狀態低迷,藏在她袖間,不肯出來。
莫名地,阿蘿有些恍惚。
曾經的某夜,她也如此刻一樣,收撿行囊,準備離開肅王府——那時,她並未想過,往後又有一夜,自己還會有這般舉動。
只是,心境全然不同。
「啪。」
一滴淚忽然墜下,砸往書卷,洇開豆大、模糊的濕痕。
阿蘿一顫,倏然回神,抬腕拭過,便轉眸,望向官皮箱,試圖凝定心緒。
末了,她只得笑,緊緊咬唇,面色也愈白。
所有的一切,都與魏玘有關。周圍的每一個物件、她的每一段經歷,全都有魏玘的影子,只要她看上一眼、想過一次,自會有回憶湧出。
她快要被淹沒了,被他的懷抱、他的溫柔、他的心意,與他的吻。
可這太疼了。
他做的事幾乎撕裂了她,將她拆成糾葛的兩半——有向他的一半,寫滿她眷戀與不舍;又有向她的一半,鐫刻她意念與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