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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他所料,身前的少女掙紮起來。
她擰動、踢打,用盡力氣,試圖逃離此刻的束縛。
魏玘攏臂,愈深地摟她。他背脊顫抖,胸膛振動,始終一語不發。
突然,掙扎停止了。
少女怔住,纖薄的身子顫動一下,迎來良久的僵滯。
魏玘沉默著,也等待著。
他等到她緩慢、無害的動彈,像受傷的兔,徐徐退卻,與他拉開距離。
阿蘿出奇地平靜。
她抬眸,凝視魏玘,開口道——
「他死了,是嗎?」
魏玘低眉,也看她,以眸底幽燃的灼火,對上她淚眼的寒涼。
終於,他回答道:「是。」
「十三年前,離開那夜,受巫王所殺。」
話音剛落,少女的身軀倏然一顫,很快凝定,指節泛出青白。
魏玘勾唇,牽起薄淡的笑,卻未達眼底。
——是哂他自己,別無選擇。
「你留在肅王府時,我尚且未得蒙蚩音訊,遣人多處探尋,最終追至辛朗處,方才知曉蒙蚩下落,一併掘出你真正身世。」
「蒙蚩並非你生身父親。」
「你是辛朗的妹妹、巫王的女兒。」
他嗓音沉啞,氣息滯懸喉腔,哽得心口硬疼。
「你降生時,恰逢巫疆地震,故而祭司妄斷你身負孽力,引來巫王殺令,命蒙蚩斬你頭顱,平息蝶母怒火。蒙蚩不忍,將你帶離王城,隱居於山野之中。」
「此後,他瞞下真相,與你以父女相稱,撫養你長大。」
「十三年前,你二人行蹤暴露,招致鐵衛追捕,也令辛朗驚覺你存在。」
「他向巫王求情,欲保下你與蒙蚩性命。豈料巫王言而無信,只留你一人,將你囚於小院、嚴加看守,至於蒙蚩,則挫骨揚灰、屍骨無存。」
言語至此,魏玘又笑,哂意漸濃,撕碎了水似的月光。
這些話、這些事,他每說一字,只覺心口震痛,如受雪虐風饕,似被人敲骨吸髓。
——他終究沒能瞞住。
自知曉真相以來,他費盡心機,欲保住她純淨、為她剝除邪祟,只求她纖塵不染,不必蒙受此世污濁,更無需置身兇險、喪失她爛漫與澄澈。
可他沒能做到,仍被她發現端倪。
終於,她避無可避地,捲入這難逃的濁流,親臨真相的痛苦。
她將顛覆認知,受痛浪摔打,在苦楚與辛酸里榨乾心血,直面權勢與利益招來的災禍。
魏玘想,是他錯了。
因他愚蠢、荒唐、多有不慎,她被拽入這不見底的深淵,再難保冰心一片。
他確實錯了——他根本就不該讓她發現。
字帖、信件,他不該留下,應當付之一炬;辛朗其人,他不該仁慈,應當除之後快;至於悲田坊、仁醫會,他不該體面,應當反覆施壓。
這些錯誤太過離譜。
他怎會留下如此多的破綻?
可是,沒關係。他還有機會,他可以彌補。
她已來到塵世,與他同在泥沼里沉淪,只要踩在他肩上,就永遠不會下墜。
魏玘眼裡的火色越發濃灼。
他注視她,注視著他的少女,向她伸出手去,展平五指。
月光打下,落在他掌心,照應傷痕冷亘,疊出往昔重影——曾經,那一夜,他也向她伸出這隻手,攥住她指間刀,似要與她強行結蒂。
他道:「別怕。」
「阿蘿,我會保護你的。」
他是溫柔、沉著的,如尋常一般,款款凝她。
「沒有任何人可以傷害你。」
「有我在,不論是誰,膽敢傷你分毫,我都不會放過。」
「巫王、祭司也好,太子、鐵衛也罷……我會把一切都處理好,你不必憂心任何。」
這是他最擅長的事,不是嗎?
生在金籠,廝殺鯉池,時刻戒備,置之死地而後生,將卑劣的營謀揉進骨血,忍旁人之不所能忍,為旁人之所不敢為——這就是他,不是嗎?
如若不然,他該怎樣保護她呢?
眼前,少女眸間盈淚、身軀顫抖,與他相對而立。
她依然纖小、瘦弱,與二人初遇時如出一轍,只要他行事周全、用心彌補,依然能為她辟出一方淨土,讓她無憂無慮、抱朴含真。
慢慢地,魏玘靠近阿蘿。
他抬腕,點上她濕潤的頰,動作輕微,抹去她淌下的溫痕。
「再等等。」他道。
「阿蘿,我只是需要時間。」
「我會洗刷你冤屈,為你正名,也會為蒙蚩報仇,為他立衣冠冢。」
晚月輝光里,二人靜佇如林。
魏玘注視阿蘿,摩挲她下唇,撫過柔軟、豐盈的唇線,摘走其間的淚珠,點入自己的吻中。
淚是苦的,灼過他喉頭,讓他心尖發麻、疼痛滾滾。
可他的阿蘿合該一生喜樂,不應有苦。
魏玘摟住她,順她瘦削的背脊,將紙一般的身軀攏入懷中。
他能感覺到,臂彎內的少女顫慄著,卻似乎與從前不同——不知為何,對她情緒的由來,此刻的他已無法分辨、難以捉摸。
「阿蘿,別害怕。」
他只能這樣說,篤定地,一次又一次地。
「我不會讓你被人傷害。」
阿蘿沒有回話。她的眉顰著,中間有一簇痕,很淡,輕薄,宛如水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