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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於,魏玘閉眸,垂身,靠往椅上。

    他似是累極,卸去勁力,右手也猝然鬆開。

    一隻紙團就此滾出,遊走案上,滑動幾寸,便緩緩停下。

    「蒙蚩死了。」

    魏玘的聲音近乎枯寂。

    ……

    周文成抵達大成殿時,戌時已盡。

    他本在王傅司內,為阿蘿之事,向仁醫會會首書信。不料川連造訪,將蒙蚩死訊、魏玘異狀等盡數道明,令他放心不下,特來查看。

    殿門兩旁,宿衛值守,乍看全無異常。

    可周文成甫一入殿,便覺酒氣撲鼻、異常濃郁,不禁眉頭緊皺。

    殿內,紙折四散,酒瓮林立,分外頹敗。

    魏玘垂首,默坐主位,單掌棲案,把玩著一隻紙團。燈矮如豆,照出他凋敝、寥落。

    周文成沉聲道:「醉了?」

    魏玘不答,稍一動指,將紙團推開幾寸。

    周文成也無話。

    二人相對,一坐一立。燭影半遮,酒味正酣。  

    此處乃大成殿,系肅王乃理政之處,肅穆非常。眼下肅王飲酒其中,當屬言行有失。按照王傅職責,周文成本該出言規勸。

    可當下,周文成開不了口。他唏噓,動搖,擔憂,也不忍。

    半晌,他才撩袍落座,緩聲道:「怎麼回事?」

    魏玘身軀一動,終於抬頭。

    他眼眸渙散,眉宇鋒芒不復,受醉意浸染,唇卻是乾的,像枯死的老樹,不含半點生機。

    周文成見狀,眉關越緊,憂慮更盛。

    「簌。」聲響微動。

    一隻紙團滾至面前,緊皺、凝聚,似是上好的藤皮紙。

    周文成會意,接過紙團,拆開閱讀。

    信紙之上,字跡眾多,儘是巫語,初看穩健、沉著,讀到後來,只余扭曲、搖晃,將寫信之人心間的痛苦表露無遺。

    在信里,辛朗道明密辛,揭開阿蘿身世。

    阿蘿並非孤女。她本名辛蘿,是巫王之女、巫族公主、辛朗胞妹。

    十八年前,巫後懷胎十月,誕下阿蘿。王室喜添公主,合該九寨同慶。豈料巫後生產時,百獸奔走、蛇蠍流竄,不日更是地動山搖、百姓傷亡無數。  

    隨後,祭司拜會楓樹,得出讖言,道是公主身負孽力,會為巫疆招致大難。

    巫王當機立斷,授意親信鐵衛,將阿蘿帶離王城、秘密處決,砍下她頭顱,焚燒獻祭,以平息蝶母怒火,再對外宣稱,巫後只誕下死胎,讓此事銷聲匿跡。

    甚至,連辛朗也被蒙在鼓裡。

    而那獲命殺死公主的鐵衛,正是蒙蚩其人。

    彼時,阿蘿尚在襁褓。蒙蚩心懷不忍,將其抱走,遠赴巫疆邊陲,與阿蘿避世而居。

    他本為勇士,驍勇善戰,更會藉助叢林、隱蔽行蹤。故而此後五年,其餘鐵衛四處尋找,並未發現二人蹤跡,阿蘿也得以平安長大。

    可林間資源有限,遠不能令阿蘿獨自生活。

    因此,蒙蚩鋌而走險,屢次往返村寨,採購物資,終在阿蘿五歲時泄露行蹤,驚動鐵衛。

    直至鐵衛行動前,辛朗才獲知胞妹的存在。

    他攔住巫王,據理力爭,道是阿蘿生存至今、巫疆風調雨順,不該再對她有所苛責。眼看父親不為所動,他以死相逼,終於獲得巫王承諾。

    巫王說,他不殺阿蘿與蒙蚩,但阿蘿必須囚居小院、不得外出,而蒙蚩則要與阿蘿分離,此生不復相見,再被王室抹去從前痕跡,以免節外生枝。  

    對此,辛朗信以為真。他想,親情一場,父親不會騙他。

    那之後,阿蘿獨居。辛朗閒暇時,常會來到院外,旁觀妹妹成長,卻無法相認。每年,他都會收到蒙蚩的信件,對此也從不懷疑。

    直到信件有假,被魏玘一眼看破

    得到魏玘提點,辛朗手持信件,與巫王對峙,方才得知,早在十三年前、鐵衛圍捕當晚,蒙蚩已被下令處決,屍首也受人焚燒、挫骨揚灰。

    這便是阿蘿身世的全部。

    行文最後,辛朗字跡凌亂,紙面濕痕散盡,有墨跡洇開,乾癟而冷硬。

    周文成強定心神,緩緩放下信紙。

    紅燭低矮,殘光冷冽,割往他雪髯長須,斬截孤苦,徒留震撼。

    魏玘見狀,唇角一勾。

    他伸臂,捉回信紙,又將其捏皺成團,散漫甩腕、拋接。

    「簌。」紙團落回掌心。

    他嗓音沉啞,字句晦澀、冷凝,夾在紙團反覆的起落聲里。

    「王傅可知,蒙蚩為阿蘿準備了十八件。」

    十八件入耳,周文成又是一懾。  

    他知道,十八件是巫族父親為女兒籌備的嫁妝。十七件是銀飾;而第十八件,則要父親在女兒成婚時,牽住她左手,親自交至她情郎手中。

    周文成如鯁在喉,說不出話。

    魏玘突兀笑了,放下紙團,覆掌面上,似要將心事藏住。

    他道:「蒙蚩什麼也沒說。」

    不論掙扎、痛苦、求生、期盼,在阿蘿面前,蒙蚩閉口不談,只竭盡所能,教她醫術、識字、說話,也教她種植、收穫、勞作。

    ——來不及了,快一些。

    阿蘿說,這是自蒙蚩口中,她聽到最多的兩句。

    蒙蚩早知自己要走,一遍又一遍地逼她,只盼有朝一日,哪怕他離開,她也能獨自存活。縱然如此,他依然真切、隱秘地盼望,希望女兒能獲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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